许章润:东方世界,包括中国和日本在内,当它们面对西方强势打压,积弱积贫之际,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多持一种否定的态度,认为要全盘西化,甚至要改良人种。迄至富强起来之后,民族自信心就上来了,对于传统文化的热情和认可逐渐获得恢复和强化。这二十多年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似乎“富裕起来了”,因而,我觉得很有意思,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现象,即原来比较激进的人士可能转向文化保守主义,法权安排对此亦且有所呼应。比如因应民间和学界重视清明和端午传统的呼声,立法规定两节假期。这说明文化自信心上来了。但这里面也还有一个东西要警惕,我觉得,如果梁先生活在今天的话,他也会提这一条,那就是:中国的国家建构迄今尚未最后完成,中国文化挣扎和努力到现在,还无法给世界提供普世性的借鉴。我们现在基本上还是在沿用晚近西方400年来的一些思想,中国现在还没有提出更多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即便中国富强了,也还是要“谦虚谨慎”。古希腊认可的美德不就包括正义、勇敢、节制和谨慎吗?
我觉得在中国做一个激进主义者并不困难,做一个绝对的反动派也比较容易,但是做一个像梁漱溟这样的所谓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可能反倒非常困难。——注意,是“像梁漱溟这样的”。他的困难在于既要和全盘西化的激进主义分子作战,又要和“全盘西化”的政治势力对话。所以梁先生是两面作难。
艾恺:梁先生也有他的代表性,知识分子两千年来的思想是包容的。所以他最后的那本书看起来也是个马列主义者写的,他自己也觉得他是马克思主义者。
许章润:你说的这个时候可能是文革期间。彼时彼刻,他的一些观点可能也有一些修正,吸收了马克思的学说,但在我的阅读经验来看,终其一生,其思想并无根本性改变。
比如,他一直反对说中国存在阶级,在《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这篇著名的演讲里面,他说中国不存在阶级,中国社会的分际是士农工商,“四民”流转不息,构成了中国社会的活力。我觉得这应该说是个洞见。
艾恺:我访问过500个乡下的老年人,我的印象很清楚,阶级观念本来是没有的,贫富的观念当然历史上都是有的。
许章润:对。相比而言,在传统英国、法国,特别是在英国,阶级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阶级之间壁垒森严,俨然是英国社会的一大特征,虽“民主起来了”亦且不能免。大革命之前,法国也是三个等级,而有三级会议之谓。传统中国只有民与官的对举,只有相对贫穷与相对富裕,而这与阶级不同,是有界线的。还有,商人和普通民众之间,也是有着一种团体意识。除了这个,阶级意识好像并不存在,或者说,从来就不曾是一种稳定和普遍的社会意识。
艾恺:这也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独特的现象,就是做官的晚年告老回家后,又成了社会的一个代表,下了台他就跟“国”成了对立的关系了。这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当然,它并非从来就存在的,差不多应该是在隋唐和宋代科举制度成熟以后才慢慢成长起来的。
许章润:是呀,从隋唐到清末,科举体制为士绅集团的存续不仅昭示了前景,而多所鼓励,而且,甚至提供了体制性力量。比如在徽州,明清两朝,不少人做了官,经了商,然后“衣锦还乡”,又重新成为地方的一分子,甚至成为地方利益的代言人,因而,在此意义上,他就是“对抗官府”的人。这一现象好像西方没有,西方的贵族,不论住在乡间抑或都会,好像总是和老百姓处在对立的状态。
艾恺:对,他们在乡下有自己的土地,才有可能做士绅。在中国,你先要科举,才能拿到土地。这跟西方的情况正好相反,就是为了做一个地主,要先读书。全世界除了中国之外,包括韩国、日本在内,统治者都是武士、世袭的贵族,中国没有。中国的文化是上下沟通的,有一种交融。一个普通的农夫,他还会引用孔子的话,这也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许章润:姜亮夫先生20年代时曾就学于清华国学研究院,后来是著名学者。据他在回忆录中忆叙,他是云南人,十八九的时候来清华做国学研究生,他从山区里坐轿子,然后再乘车往北京赶。由滇入川,他就发现一件让他很惊讶的事情:山路崎岖,轿夫一路辛苦,他们不是唱歌,而是不时吟诵唐诗宋词来相互鼓励。姜亮夫不禁感叹:中国的文化是在民间。以我个人的有限经历来看,父祖辈们至少一般都读过几年私塾,他们不一定关心国家大事,也谈不上饱读诗书,但是随口背诵几十首甚至上百首的唐诗宋词,好像属于小菜一碟,记忆中他们都是高兴了张口就来。这一条,现在的中国读书人反而做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