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到了粉碎“四人帮”之后,人们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解放。此时的姚雪垠,因为要再版《李自成》,特别写了“前言”(修订版),在这里,他把对郭沫若不同的看法,一股脑地端了出来。在关于李信的问题上,姚雪垠首先推倒了郭沫若文章中对李信出生地的考证,以及被红娘子救助出狱等史料的运用,认为“可以断言绝无其事”。对于郭沫若文中对李信作用的评价,姚雪垠直截了当:“《甲申三百年祭》在李信的问题上不仅在史料的运用方面是错误的,而且宣传了历史唯心主义,同时贬低了李自成。”还认为:“我们必须对李信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作阶级分析,对吹捧李信的历史记载的作者们的宣扬作阶级分析,不能成为旧史料的俘虏。”这段文字,认为郭沫若不仅史料运用方面是错误的,而且认为“宣传了历史唯心主义……”这样的定性,对于经过“文革”以及此前各类运动的过来者,分量之重,可想而知。一般的人,绝难承受得起。
对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里严格批评的将领刘宗敏,姚雪垠也写出专节,表达看法。因为自己在小说《李自成》中高调评价这个人物,所以姚雪垠说:“然而我在小说中这样歌颂刘宗敏,同史学界曾经流行多年的,以《甲申三百年祭》为代表的看法——这一看法在读者中较有影响——颇不一致……”对于郭沫若指责刘宗敏强逼夺取陈圆圆,导致吴三桂降清,杀人并严刑追赃两个问题,姚雪垠这样解释,他虽然认为:吴三桂降清,确实是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可是,他试图从吴三桂“武将世家”及军事、阶级矛盾等方面去说明这一点;还认为提及陈圆圆事迹的文字“并非纪实之作”;“古人爱妾可以赠人,可以换马,象吴三桂那样的地位和出身的大将,决不会因为一个妓女陈圆圆被刘宗敏要去而不顾‘千秋名节’、父母和一家数十口性命叛降清朝。”这节判断显得偏颇,对刘宗敏似乎过于掩饰了。
对于刘宗敏杀人及严刑追赃一事,姚雪垠认为这一是延续了过去向大户豪绅强迫征发,镇压恶霸地主,抄没他们财产的政策;再是“这个问题,不但不应该看成是刘宗敏一个人的责任,而且也不要认为他应该负大部分责任。他是奉大顺皇帝之命执行几年来的一贯政策而不是他个人的活动”。其实,执行政策也应当各有方法的。姚雪垠还进一步认为:“正因为他在大顺朝的文臣武将中最为李自成所倚信,执行革命政策最坚决,所以李自成才将这一极其重要的任务交他兼管。”姚雪垠用立场、政策来为刘宗敏行为回护,而将人们对其的理性道德判断推开了。就按姚雪垠“据说在北京共搞到七千万两银子”这个惊人数字,刘宗敏采取手段的强硬程度便可想而知。
在谈了这两方面问题后,姚雪垠颇不客气地说:“从各方面去分析,当然就得出刘宗敏的不同于《甲申三百年祭》的新看法。郭沫若同志在写《甲申三百年祭》的时候,查阅的史料书籍很少。就那么几本书,他也不曾以谨严的态度对待。”“……郭老不知,却还在按照谬说做文章。他的这一治学态度使刘宗敏在现代蒙冤受屈,大为读者误解。”
由史料谈起,进一步论及治学态度,对《甲申三百年祭》,甚至郭沫若本人,批评得如此不客气,措辞如此尖刻,在1949年后,似乎没有过。姚雪垠在写作小说时,对作品里的人物,灌注以深深的理解和情感,(他说自己在构思和写作时,常常为其中人物“泪如雨下”)所以,对自己赞颂人物的钟爱,到了容不得他人指出缺陷不足的地步。反驳起来,语言之犀利尖刻,态度之激烈,都显得有些失度。倘按照姚雪垠的逻辑推衍,郭沫若不仅参考书少,态度还不谨严,甚至立场上“宣传了历史唯心主义……”这岂不失去了研究历史学的基本资格?
这篇修订版“前言”写毕之后,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姚雪垠将它附在自己的信里,寄给郭沫若。虽然客套地说:“敬请指正,”“这也算学生与老师争鸣吧。”但了解了文章中的内容、语言、态度,我们真是很难判断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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