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精准的翻译家
好景不常,文洁若很快就随同萧乾陷入政治浪潮,一入尘埃二十余年。在这期间,也偶有短暂的安宁。1958年,出版社的下放干部有一半能够回北京。文洁若虽然是右派分子的“臭婆娘”,但作为业务骨干,还是在回京名单当中,被调入亚非组,从事日本文学编辑工作。文洁若说,从那时起到文革期间,是她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期。她当年11月下旬回京上班,年内就发了两本书,40万字。之后数年,她经常在办公室加班到10点,再带一部书稿回家,工作到凌晨2点。不仅独力完成日本文学的组稿、发稿,还编了菲律宾作家何塞·黎萨尔的长篇小说《不许犯我》(现译《社会毒瘤》)及其续编《起义者》,共80万字。当时萧乾还在农场劳动,两人至多三天必有一次通信往来,都编了号,其中很多就是讨论书稿翻译的。
文革最初的风暴过去后,1973年,文洁若从咸宁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进入了第三次工作“高峰”。他家原来的住房已经被人侵占,门洞改成的“家”实在不够住,文洁若在单位办公室,用八把椅子拼在一起当床,凑合着过夜,就这样过了十年,一直到1984年,她和萧乾才有了能放下全家五口人的住房。而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文洁若翻译了很多日本文学作品。但是,工作努力,成就感却有限。那段时间翻译的作品,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怎么高。她感到很伤感,只因为战后日本经济复苏,他们的文学在世界上的地位也提高了,不怎么样的作品也能走向世界。而国内的文坛却一片凋敝,让人忧虑,这还是不能说的忧虑。
文洁若早期以日本文学翻译为主,事实上,她恐怕是我国个人翻译日文作品字数最多(800多万字)的翻译家。前后半个多世纪,她主编《日本文学》丛书19卷,翻译了14部长篇小说,18部中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如《高野圣僧——泉镜花小说选》、《芥川龙之介小说选》、《海市蜃楼·橘子》、《天人五衰》、《东京人》等。井上靖、川端康成、水上勉、三岛由纪夫等人的作品,都是经她的翻译,才得以被中国人所熟知的。
这些翻译成就也获得了日本方面的广泛认同。1985年,文洁若被邀请为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访问学者和东京东洋大学客座研究员,赴日一年研究日本近现代文学。2000年8月,73岁的文洁若和盛中国同时获得“日本外务大臣表彰”奖,给她颁奖的是时任日本国外务大臣的河野洋平。两年后的11月,日本政府更是授予文洁若“勋四等瑞宝章”。瑞宝章是日本从1888年开始制定颁发的勋章,从上到下分为六个级别,用来表彰在对于国家和公共事务功绩卓著的人士,以前只能颁给官吏和男性,后来才接纳平民和女性。文洁若作为中国人获得这一勋章,是一项难得的殊荣。
除了日本文学翻译,作为精通日、英两种外文的编辑,文洁若翻译生涯中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晚年耗时四载,与萧乾合作翻译《尤利西斯》。这是她英文翻译的最主要成果。相比之下,翻译新西兰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之类,就不算什么了。
曾经,父亲带小洁若逛日本书店,指着五册的袖珍本《岩波文库》版《尤利西斯》说:“你看,日本人连这么难的书都译出来了。”而一个甲子之后的1994年,文洁若以衰病之躯,和萧乾一起完整地译出了这部天书。
坚强的“三门女子”
我要采访的是文洁若,可是文洁若说话,动不动就扯到萧乾身上去了,“亚”如此,“亚”如彼的。我不得不总是费劲地把话头往回拉。亚是“亚克桑”的简称,亚克桑是日语“他”的音译,这是文洁若婚前,家人谈论萧乾时的用词,后来便一直沿用了。
萧乾是记者和翻译家,但他自己最看重的身份是作家。文洁若是编辑和翻译家,但她自己最看重的身份,却是萧乾的妻子。萧乾的宗教是文字,文洁若的宗教是萧乾。她说,她一辈子就做了三件事,搞翻译、写散文、保护萧乾。
文洁若本来是“三门女子”、“三门干部”,从家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经历简单,思想单纯,再怎么“运动”也不容易落到她头上。可是,就因为跟“右派萧乾”扯上了关系,她经历了种种苦难,包括被批斗、殴打、隔离,她母亲被逼自杀后,中学的红卫兵还逼文洁若对着母亲的遗体大声赌咒“死了活该”。萧乾也几度自杀。这些残酷的经历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文洁若至今还有一个习惯,一听到残酷的罪行,首先算算那人在1966年时多大。
但文洁若一点也不回避那些苦难和恐怖的岁月,只因为她要讲述乐子(萧乾的小名)与雪子的爱情故事,对她来说,弱水三千,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皆不是云。
如今的文洁若83岁,子女两个在美国,她独自一人生活在木樨地一处老居民楼里,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她已无力收整。但书和重要的文件、电话在哪里,她大致都记得。有社交活动的时候,她早早起来,戴上假发,手握老式的木柄菱花镜,整理自己的妆容和首饰,从容又端庄。每次门铃响,她便微驼着背,慢慢地出来开门。从外面活动回来,下了车,她坚决不让别人送她上楼。她说“我自己能行”,然后拄着拐,庄严地,一步步自己走。
她显然很重视家庭,一边说“我要送你一本书”,一边抽出一本来,上面已经并排工工整整钤好了她和萧乾的阴文印,是送给我的书。她非要问清楚我先生的名号,题赠“贤伉俪惠存”。第二本书,问清孩子的名字,是送给“小友”的……文洁若送给我很多本书,有萧乾的,有她的,还有她写萧乾的。她还说自己就是个书呆子:看书、写书、翻译书。如是而已。是的,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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