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漫漫沙漠、戈壁长路上行车,最初上路时的兴奋、热情,被枯燥单调、无边无际的雄浑壮阔,抚平、稀释、浇灭……突然进入绿洲,仿佛重返人间,看到稠密、鲜活、发育健康、浓烈如诗、香纯如酪,一浪一浪迎面而来的人流,你会觉得绿洲像个大会场、大巴扎、大节日,原来沙漠、戈壁上的人,终年都在这里晃荡、赶集、过节呢。面积广大的塔里木,留给人们的可耕地,就是80多个墨绿色的小点。而由九条河流汇聚而成的塔里木河,串起这80多个墨绿色的点,像康定斯基的抽象画,随意、诗意地挥洒在黄褐色的牛皮纸上。
古人把塔里木河与黄河联系起来,塔里木河消失于罗布泊之后在沙下潜行,与黄河沟通,因此也认为黄河的源头在昆仑山。黄河之水天上来。直到清朝宫廷派出寻找河源的大队人马,才搞清河源不在西域。“塔里木河”这个名称确定于清代。“塔里木”,在古突厥语中是“注入湖泊的沙漠之水”,现代维吾尔语则是“田园”或“耕地”的意思。
塔里木河结束的地方,是游移之湖罗布泊——罗布淖尔。古代典籍称之为“盐泽”、“泑泽”、“蒲昌海”、“牢兰海”。塔里木河又有“无缰野马”、“乱河”的声名——塔里木河似乎也有“游牧”的秉性,经常改道,因而这个湖的外形极似“大耳隆”。这个地理考察圣地,自十九世纪末,成就了一大批中外地理学家。
作为宗教与古代语言的“走廊”和“博物馆”的西域,几乎沉淀了亚欧大陆各种宗教和语言的影子。丝绸之路也是“求经传教之路”和“语言文字之路”。
塔里木遗落了最多的古代语言——在最安静无声的地方,留下人类最多的众声喧哗。汉文文字系统:汉文、西夏文、契丹文、日文;阿拉米文字系统:佉卢文、波罗钵文(亦称帕赫列维文、巴列维文)、粟特文、摩尼文、突厥文、回鹘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哈卡尼亚文(又称喀喇汗文)、波斯文、叙利亚文、察合台文、满文、托忒蒙文;波罗米文字系统的文字:婆罗米文、梵文、焉耆——龟兹文(亦称吐火罗文)、于阗文(亦称于阗塞文)、吐蕃文、吐火罗式回鹘文、八思巴文。除上述之外,还发现有希腊文和拉丁文。有些古文字文物发现量较大,如汉文、佉卢文、焉耆——龟兹文、回鹘文,有些则量极少,仅见于印章和钱币。如契丹文、拉丁文、日文等。
新疆发现的古代语言包括属上述四大语系的诸语言,属印欧语系的语言:塞语、吐火罗语、犍陀罗语、粟特语、梵语、大夏语、婆罗钵语和帕提亚语;阿尔泰语系的语言:就没有文字的民族而言,乌孙、匈奴、鲜卑、柔然、吐谷浑等的语言都属阿尔泰语系。属该语系的有文字的民族有突厥、回鹘、契丹、蒙古、满族等;汉藏语系的语言:汉语、羌语(羌族没有文字)、古藏语、党项语(即西夏文所表现的语言)。闪含语系的语言:阿拉伯、叙利亚语等。应该指出,新疆所发现的大量汉文文献说明,汉文及汉语是新疆最古老的文字和语言之一。
只要能读懂丝绸之路上语言文字,就能搞清许多历史、宗教和文化之谜。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摇篮,找到了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这座历史文化的迷宫,吸引着重量级的研究者,使中亚黄金腹地的研究成为学术上的“奥林匹斯”圣山,每一个要成为“宙斯”的神灵,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以西域为代表的中亚的学问,被视为畏途,成了许多学术大家最后“发言”的地方。
喀什、莎车地区,是基本连片的南疆的最大绿洲群,面积有3.6万平方公里,历史上,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有一定规模的政治势力集团,而且也是在音乐文化上最具代表性、结构最为完整庞大和严谨的“十二木卡姆”的诞生地。绿洲是文明的容器,也是人文的结构,绿洲的大小,某种程度上决定文明的规模、构架和稳定性。
塔里木盆地再往南,就是莽昆仑。
在古代传说中,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是自西向东。传说虽非信史,但也不是完全的虚无飘渺。
顾颉刚在《中国史学入门》中说,“世界人类最古是在帕米尔高原繁衍起来的。以后,从这里分为去亚洲的、去欧洲的、去非洲的若干支”。中国神话系统,特别是创世神话,以昆仑为基座。黄帝、昊帝、伏羲、后羿、螺祖、女娲、西王母这些赫赫神灵先祖,均活动于昆仑山。昆仑是众神之山,是天帝在人间的“下都”。越是记载中华早期人类活动的典籍,从《山海经》到屈原创作的《九歌》,昆仑都是个源头,都躲不开昆仑。周穆王西巡,相会“西王母”,是在昆仑。屈原《九歌》,“登昆仑兮食玉英”,屈子向往的神仙居所,在昆仑……情况很清楚,西域、昆仑,绝不仅是自张骞“凿空”之后,才进入中原的视野和记忆。
汉族的玉崇拜,最崇拜的是和田玉。早在丝绸之路之前,就有玉石之路。这个创世神话,这个玉文化,追溯到源,是昆仑。这是不是华夏族代代相传、稀薄而夸张、对祖源地、对古老家园的集体潜意识呢?一个创世神话体系、一个把玩几千年的和田玉,都显得莫明其妙,都把自己和千里万里之外的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联系在一起。
这一点,越往上推,越是走进时间的深处,越是让人感到震惊。是不是在人类大洪水之时,就只有这么一片未被淹没的陆地,洪水消退,祖先四散,向东的一支,落脚于河洛,文明草创,抚今追昔,对依稀模糊的过去,仅留下两样:口传的集体意识——昆仑神话和手里攒着的温润美石——昆仑玉,好像一个人,从梦里醒来,迷迷瞪瞪,失神之中,忽然忆起祖先的亡灵和遗物,从而以昆仑为创世地、以昆仑玉为神秘的礼器。
殷、周,一直到汉,河南南阳的妇好墓、江苏徐州的楚王墓、湖北随州的曾候乙墓、山西侯马的梁孝王墓和晋侯墓……王族大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和大量的玉器,所用之玉有和田玉。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凡玉,贵重者皆出于阗。从古至今,昆仑美玉,一直被上层奉为至宝,为皇家专营。可以肯定地说,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前,还有一条玉石之路,在玉石之路之前,昆仑山一带也有中原居民大量活动的印记。
世界各地的文明,都有过石器时代,可能都曾和玉这样比较硬、比较美的石头有过蜜月接触。但像中华民族这样,与玉、与美石,厮守终身、从一而终的,恐怕仅此一家。中华民族对美石的挑选不是今日开始的,是从石器时代,也就是史前文明就开始了。从那时起,就相中了昆仑玉。而且,一订终身,不离不弃,再不移情别恋。汉字中玉旁的字,在各国各民族中,恐怕是最多的。而且,皆是美意。而玉中又独独钟情于昆仑玉。中华民族如同“贾宝玉”,是“衔玉而生”,而且是衔昆仑玉而生,并以地球上最大的山脉——昆仑为基座,演绎创世神话、祖先功绩。
我在想,祖先为什么把最早的神话放在这里呢?为什么能在这浩瀚荒寒的地域找到如此美石呢?关于昆仑玉,一定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一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有可能发现这样的美石。
昆仑是也可能就是中华民族的祖源地,是中华民族的神山圣域。中华民族始终一贯的“昆仑情结”,一定还有更深的原因,那永远迷失的黑暗记忆,很可能是中华先民的早期的“集体记忆”或“集体无意识”。不要低估我们的先人,不要以个人和后来历史的尺度,囿于上古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