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吴冠中的艺术生涯是一支射向靶心的箭——“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箭,一辈子不偏不移地、就奔着这一个目标的箭。
1919年吴冠中降生于江苏宜兴一个贫穷的小村子,父亲是教书兼务农的一名穷教员,随着弟弟妹妹的不断增多,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清贫。吴冠中从小学、高小、初中、高中、大学,一路考上去,经常是第一名。后来的194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选派战后第一批留学生赴欧美留学,在全国设九大考区,有数万青年才俊应考,吴冠中信心百倍地瞄准了留法绘画系的两个名额,果然又如意考上了。他的这种读书才能,成为父亲的骄傲与希望,乡人也都说:“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他和绘画的关系,可说是生命里的基因,前生投缘的关系——绘画不是他的学业、专业、职业、事业、伟业,而是他的呼吸、他的生长、他的活着、他的身家性命、他的存世意义。有三个细节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是抗战时期在昆明,敌机来轰炸,全校师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吴冠中苦苦恳求图书馆管理员,让他将自己反锁在馆内,临摹古人画册。那独自对话经典的自在滋味,一辈子都在他心头畅快地荡漾着。
二是上世纪60年代,一次南下广东写生回京,吴冠中将他画的一包画立在座位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以手相扶。站了三天三夜,下火车时腿、脚都肿了,可是他心里高兴,庆幸作品们终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纪70年代,吴冠中的岳母在贵阳病危,他好不容易请下假来,携妻前往探视。途经阳朔时,他太想画桂林了,遂中途下车,盘桓一天。谁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伞遮住画板,俩人则淋在雨中,任雨丝打湿衣衫。后来刮起大风,画架实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画不成了,极度失望之下,吴冠中竟哭了起来!
这是他一生当中,我唯一听到吴先生说起他的哭。一辈子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他都用那瘦薄的肩膀扛了过来,不料想,他却在阳朔的风雨中流下眼泪——我理解,当时他浑身的血液已被艺术的激情点燃,陷入了“不能画,毋宁死”的冲动中,这种欲罢不能,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三)
在吴冠中先生91年的生命履历中,2009年2月26日是一个卓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在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背景音乐声中,“耕耘与奉献——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在中国美术界的最高殿堂——北京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吴先生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不知凡几,专题的吴冠中个展也有过数次。但意义不同的是,这次展出的180多幅作品,全部是吴先生的无偿捐赠之作,基本上囊括了这位为艺术辛勤了一生的绘画大师所有的重要作品。换句话说,吴冠中把他一辈子的耕耘成果,悉数奉献给了社会。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说:“吴冠中先生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是秉承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风范,把艺术创造作为一种文化责任,自觉担当起超越传统、开拓创新的使命。”
在众多精美绝伦的画作中,有两幅油画给了我特别的感受:一幅是名为《野草》(61×91cm)的鲁迅先生像,画面上,只有鲁迅先生的一颗头颅安睡在黑灰色的泥土中,周围陪伴着一片星星点点的野草。吴冠中一生最为崇敬的人就是鲁迅先生,这是他深刻理解鲁迅精神的、属于他自己的一幅画,他还为画作配了文字注释:“生长于野草,斗争于野草,葬身于野草。”吴先生私下还跟我阐释了一句:“过去人们画鲁迅,都是横眉冷对,都是战斗精神,没有人敢把鲁迅先生画在坟墓里。”看得出,吴先生非常珍爱这幅作品,那次展览的请柬只印了一幅作品,就是这幅《野草》。
第二幅是《画中人》(80×71.8cm),画的是一位温文静雅的中国老妇人,穿着花色块跳荡的衣服,站在一幅更大花色块、更跳荡的图画前。亲近的人都知道,这是吴夫人朱碧琴女士,吴先生画的正是已和他相濡已沫60多年的老伴,那么吴先生对这幅画的感情可想而知。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把此作捐赠了出来。吴先生有点儿孩子气地对夫人戏谑说:“我把你也交给了社会。”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做得这么“绝”呢?
吴冠中说:“我的艺术之路是非常沧桑的,一辈子劳动、辛苦,都在这上面。我的理解,作品是艺术品,属于国家,属于人民,不属于个人。”“艺术是珍贵的,了不起的,一定要把艺术留下,留给将来人们再认识。”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在他的晚年,吴冠中开始了艰苦的寻找——因为“很不容易找婆家”。最后,新加坡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答应辟出展厅长年展览,所以大批捐之,第三家是大批量捐献给国家美术馆中国美术馆。而在此前的捐献,已包括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奇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香港艺术馆等在内的全世界各大博物馆,还有国内的许多博物馆、艺术馆和重要场所,更为赈济水灾、救助残疾人等公益事业捐献过多幅作品,“前后捐出的共有300来幅。”
吴冠中先生的家人给了他无保留的支持,三个孩子都非常听话,帮助父亲到处捐献,而不像一些画家的子女把老人控制起来不让捐献。吴先生早就告诉家人:“搞艺术不赚钱,爸爸如果单为了供养你们就不搞画了。房产、现金,可以留给你们,但爸爸的画是社会公产,应该还给社会。”说到此,吴先生苦笑着说:“别人都以为我的孩子们家里,指不定有多少我的画呢,有的人还找他们去要,去买。殊不知,我只给他们每人留下一两幅做纪念。”
对于那次中国美术馆的捐赠展览,吴冠中先生非常兴奋,不顾九十高龄,也不顾冬季寒冷,亲自出席展览的新闻发布会和开幕式。主席台上,他的发言只有极度凝练的53个字:“人类靠改良品种发展生命,短短人生的全部精力,为了改良新生。改革,创新,是我们时代的大事,没有创造的民族是必然淘汰的民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