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蒙蒙,细雨霏霏。楼房,树木,街道,被清洗一新。
一辆辆车子劈开雨幕,从四面八方驶进海淀区的承泽园——张伯驹寓所。张伯驹为免于《游春图》流入异邦,卖掉了弓弦胡同一号居宅和十几亩土地,又迁来承泽园(展春园)居住。
画家陶心如、张大千、刘海粟、陈半丁、于非暗、吴镜汀、吴光宇、秦仲文、惠孝同、胡佩衡、溥松窗、周元亮,词人萧钟美、周汝昌、黄娄生、孙正刚,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如约汇集到这里。他们与伯驹相交甚笃,常常聚会在这里,或填词作画,或吹奏弹唱。
张伯驹和夫人满面春风,穿梭在客厅里,热情接待来客。
“丛碧,我们邀请的客人已经到齐啦!”夫人兴奋地提示丈夫。“嗯,我知道。”伯驹答应着。
“如此良辰美景,谁肯错过?”一位客人抢先说。
“我每次来到这里,都仿入了仙境。”
“今日里百花流香,我们在这般仙境里赏宝论画,填词唱和,排遣雅兴,岂不都成了‘仙人’?!”
大家聚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顿时活跃起来。
“今日何不乘兴一游展春园,在这细雨霏霏之中,它别有一番情趣。”不知是谁提议。
“好,‘仙人’入境。”众人异口同声称赞着。
潘素迈着轻盈小步,笑吟吟地走在前头引路,客人们尾随其后,出了客厅。
承泽园抖落神秘的面纱,露出了幽雅而艳丽的容颜。
这是一处方圆七八十亩土地的深宅大院,内有三个院落,前院儿是一个单独的院落。后头东西两个院落并列。伯驹一家住在后院西边的院落里。这个大院落共有百余间房舍,光客厅就有九大间。
客人从大客厅里出来,通过一条宽阔的走廊,廊上有4根粗大的红柱和各种雕龙刻凤的小柱。进入花房,三位花匠师傅正在花房里忙着浇水,松土,修枝剪叶,几百盆梅花、桂花、牡丹、芍药、水仙、佛手、月季等争奇斗妍,绚丽多姿。客人们目不暇接,赏心悦目。
人们说笑着,谈论着,走出院落,只见一条清澈的玉泉山水,从西向东,穿流而过。主楼前有一个小岛,取名台湾岛。这条河流弯曲有致,恰巧在台湾岛叉为两条小溪,分流而过,像一对相依的恋人,过岛后合流,欢歌笑语地流向远方。台湾岛环流中的荷花,亭亭玉立,载着玉泉山水的情谊向楼前伸展着枝叶,似乎是替主人欢迎客人的到来。
人们从楼前绕到楼后,远望是起伏不平的山峦。
再走下去是果园,园内有几百株枣树、苹果树、梨树等。
潘素指着一株三人合抱不及的槐树告诉大家,树上有一蛇,但很少出来打扰游人。
这里随处都是碧绿的杨柳,米黄、乳白、浅红、淡紫色的奇花异草点缀其中。婀娜的垂柳环绕河边,钻天白杨挺拔路旁,红楼、灰房掩映在万木葱笼之中。
人们兴致勃勃,游兴大发。有的说这儿水旺草翠,鸟语花香,有的称这儿空气清新,环境幽娴。毛毛细雨中的展春园,朦朦胧胧,若明若暗,此刻游赏,别有一番景象。
或许是触景生情,张大千操着一口四川腔说:“展春园是够味儿,可是依我看,最使展春园生辉的,还是《平复帖》和《游春图》啊!”
“大千兄,你是急不可待啊!”有人打趣地说,“你急也不当用,我们一切要听从‘平复堂’堂主,‘展春园’园主的安排。”张伯驹自收《平复帖》、《游春图》后,用《平复堂》作室名、用《展春园》命宅院。
“今天虽说下的是牛毛细雨,但时间久了,衣服也会淋湿的。我看诸位还是回室内去吧!改日再安排大家赏游!”张伯驹歉意地说。
堂主发话了,“客随主便,客随主便。”大家异口同声。
说着,人们径直进入书房。书房的四壁为紫檀色的书柜。书柜陈列着整齐的线装古书,文物柜里摆设着大量古玩、书画、文物珍品。书房里边为卧室,卧室里全是楠木家具,一色仿宫廷的床、茶几、太师椅、鼓形坐墩等,古朴而清雅。
人们落座后,伯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幅画卷让大家欣赏,大家聚拢过来。
“啊!”人们叹为观止,这就是收藏家用一座别墅换来的那幅稀世之珍——《游春图》卷。
果然名不虚传。《游春图》为绢本设色,纵43厘米,横80.5厘米。画面在辽阔,平远的山川景色中点缀着人马和舟船,描绘了一派明媚的春光气息和达官贵人到都城郊野“踏青”的情景。画面右上半部分绘以大片山石树林,一条湖堤小径蜿蜒曲折地伸入山间幽谷,山下是“桃蹊李径花未残”,山上是“层青峻碧草树腾”,充满碧翠葱笼的浓郁春意。中间,河面水波浩森,一舟载男女游人,荡漾其间,舟中三人正纵目四野,陶醉于明丽的湖光山色,流连忘返。隔水相应的是左下角的山林屋宇,在湖畔草地上,有两人伫立观望湖面的春漪轻浪,其闲情逸志,自若如意。
大千用手捋着胡须,像是自语:“此图在用笔设色上,是以青绿勾填法描绘山川、人物、树石的,并直接用青绿赭石涂染,不加皴斫,所以使重叠的山岗,平远的河水构成了全图‘远近山川,咫尺千里’的整体效果。画面轻重有致,粗细自然,明暗间出,显示出富丽堂皇的古拙美。”
大千一语,使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于非暗开口了:“《游春图》在透视关系的处理上,已开始注意客观物体之间远近、高低、大小的一般关系和深度层次,把山水画发展成为较为合乎比例关系的新格局。所以,这幅作品历来被认为是我国早期山水画处在演变阶段的一幅重要的艺术作品。”
伯驹接着说:“这幅画被宋徽宗题为《展子虔游春图》,颇得后人赞赏。元人曾题诗‘暖风吹浪生鱼鳞,画阁仿佛西湖春’;明代张丑说它有‘居倒寰宇百万图’之美;北宋大书法家黄庭坚曾赋诗:‘人间犹有展生笔,事前苍茫烟景寒。常恐花飞蝴蝶散,明窗一日百回看。’他的山水画风格,被唐代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所宗法。《游春图》开创了我国青绿山水画的端绪,所以给后世以极其深远的影响。”
潘素真挚诚恳地说:“古人评这幅画‘十美齐全’,誉为‘天下第一画卷’,这幅画也成了我心中的一首诗,朝朝暮暮,百读不厌,它能引起我很多遐思,它也给我很多笔墨上的启发,我每次临摹,都是如醉如痴。”
“潘夫人真是得天独厚啊!”几位画家羡慕不已。
“大家喜爱艺术,都可以来临摹,需要时也可以拿去临摹。我收藏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艺术家能够享用,为了子孙后代能够享用,为了让中华民族的艺术留传下来。”伯驹一席话,说得大家笑逐颜开。
这时,天色晴朗起来,大家顿时觉得满室生辉,一颗颗心陶醉在圣洁的友情和脱俗的艺术气氛之中。
“伯驹兄,《平复帖》是不是也赏一下脸?”书法家萧钟美有些沉不住气了!
萧钟美的建议,赢得了大家的赞同。但时间已过午时,佣人催促进餐。伯驹风趣地说:“请诸公先赏脸吃饭吧!总不能饿着肚皮看呀!”说着请大家进入餐厅。
潘素仍然走在前面,客人们鱼贯而入。大家坐定,厨子开始上菜,边上菜边介绍各种菜名,“红煨肉”、“芙蓉肉”、“叉烧鸡”、“八宝鸭”、“煨三鱼”、“锅烧蟹”、“烩三鲜”、“白玉燕”、“菊花参”、“琥珀冬瓜”……
丰盛的筵席,色、香、味俱全。厨子自谦地说:“今天的宴席是遵我家老爷之命,试以清宫御膳风味为主,手艺欠佳,请诸位大人包涵。”
“家中共有三位厨子,有两位曾是宫里的厨子,其中的老师傅是专为西太后备御膳的。今天是小饮,大家随便。”张伯驹说着,站起来向大家劝酒。
“名师高手,美哉,美哉!”一位客人连连称赞。
“主人款待,我们受惠。”不知哪位风趣地说。大家推杯把盏,好不热闹。
名人雅士,美美地饱餐后,在客厅里休息,三三两两斜依在沙发里,品茗闲聊。
“伯驹兄,我们已酒足饭饱,是不是该饱眼福了?”萧钟美凑到伯驹身旁说道。
张伯驹微笑着点头。他从书柜里取出《平复帖》,轻轻地展开,人们不约而同地聚拢过来观赏。
“《平复帖》是我国存世最早的一部书法墨迹,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啦!”萧钟美一句话,使人们的思绪沿着历史的足迹,去追溯其成帖的经过及此帖在漫长岁月里的沉浮。
“公元300年间,西晋平原内史、前将军陆机,获悉挚友患病,便以信札慰之。《平复帖》就是这封信札。陆机‘少有异才,文章盖世’,是著名的《文赋》的作者。此帖在宫廷和民间流传了一千六百多个春秋,历尽沧桑,保存至今,实为一件幸事。”刘海粟首先谈论着。
张伯驹接着说:“它的流传最早可上溯到唐代末年,从殷浩手中流出后,到了王溥家,在王家保存了三代,被一个叫李玮的买去,从李玮手中到了宋府,又从宋府流出,之后不可查考。明代万历年间到了长洲韩世能手中,韩死后传其儿子。公元1660年,《平复帖》先后落到了葛君常、冯铨、安岐手中,从安岐家散出,入清内府的成亲王永瑆府中。后又先后传给了载治、溥儒。1937年底,我以4万元从溥儒手中购得。”
“一件作品,有一千六七百年的历史,而且流传有绪,也属奇迹啊!”大家惊叹不已。
伯驹十分感慨地说:“仅七十余字的《平复帖》,历代鉴赏家都认为‘文字奇古,不可尽识啊’。启功先生是第一个将《平复帖》全文释读出来的。但我与启功先生尚有几处释文不同。”
伯驹用手指点着说:“这一句元白释为‘彦先赢瘵,恐难平复’,我则释为‘彦先赢废,久难平复’;这句元白释为‘已为庆承’,我释为‘已为暮年’,那一句‘幸乃复失’,我释为‘幸为复知’;元白释为‘自躯体之美也’那句,我释为‘自躯体之善也’。当然,主要是由于此帖由隶变草之初草,故文不尽识。”
大家随着伯驹的指点,观赏这部奇古的书法,确感奇幻难懂。
伯驹谈起《平复帖》滔滔不绝。他接着说:“此帖使用秃笔书写,笔法质朴老健,笔画盘丝屈铁,结体茂密自然,富有天趣。所以元白先生曾有诗句‘十年遍读流沙简,《平复》无惭署墨皇’。”
大家洗耳恭听,伯驹这时一拍脑门,带有几分歉意地对大家说:“我今天是请诸位来尽兴的,怎么搞的,开了头,我就收不住了。”
“幸亏你来讲解,你若不说,这等奇帖,偶然见之,确实难懂啊!”不知是谁坦诚地说了一句。
“笔墨纸砚均已备好,诸位请自便吧!”潘素笑盈盈地说。
此时气氛又活跃起来,大家说笑着散开,又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有的唱和,有的泼墨,有的继续玩赏各类文物珍宝。
一会儿工夫,大千的《岁寒三友》,非暗的《赏荷》,半丁的《菊石图》,心如、慧素合画的《寒林晚照图》先后绘就。喜爱书法的在画上题字,喜爱诗词的题词。
张伯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走到夫人身旁,夫人的眉毛扬了扬,递给丈夫一支狼毫,伯驹注视着《寒林晚照图》,挥笔《浣溪沙》一阕:
萧瑟西风一雁过,遥天渺渺洞庭波,秋心宛转奈愁何。 独向霜林伤晚景,听来落叶已无多,只余残照此山河。
顷刻,十几幅书画作品挂在了客厅的西壁上,这个说“这首诗意境很深”,那个说“这幅画技艺高超”……大家争相品评。
日落西山,佣人又催促用晚餐了。刘海粟颇有感慨地说:“伯驹兄的钱款,除了收藏字画之外,其余的恐怕都用在宴会上啦!”
客厅里发出一片朗朗的笑声,这笑声、脚步声回荡在茫茫的夜空里。
十九 诚献瑰宝 世代流芳
美丽的什刹海像一个多情、恬静的少女,在和煦的阳光下,舒展开了青春的容颜。
夕阳的缕缕余辉穿过柳叶枝隙洒落在平静的湖面和一对情意缠绵的夫妇身上。
张伯驹夫妇从承泽园移居后海已有两载。每当夜幕降临,他们俩都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地漫步在什刹海边,漫无边际地聊啊,谈啊,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人认为,学问是男子的‘无形财产’,容貌是女子的‘有形财产’,而我则认为,如果一个女子既有‘有形财产’,又有‘无形财产’,才更加完美!”张伯驹微笑着。
“那我也可以同样认为,一个男子既有‘无形财产’,又有‘有形财产’,才是最完美的。”夫人话音一落,两个人发出会意的笑声。
“古人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无论如何,我是接受不了的。”丈夫说。
“那是荒谬的。”夫人的话有些严肃。
“你的青绿山水作品近年大有长进,已为世人所喜爱,这是我多年来所盼望的啊!”
“我感觉,我在艺术上的每一点滴成就都是我们相爱、相助的结晶。”夫人语气深沉。
生活的甜酒滋润着这一对夫妇的心田。他们酷爱艺术,在艺术的海洋里遨游;他们也获得了人生的快乐和幸福。
“丛碧,最近有人告密,说你最喜欢的不是我。”她眨了眨眼,露出了娇柔的笑容。
“什么人说的,我最喜欢的不是你是谁?”伯驹愣怔了一下。
“难道你第一喜欢的是我?”夫人拉开架式,想故意气气他。
“噢!”伯驹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他与萧劳的一席谈话。但是,他毫不让步,以攻为守:“我问你,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最喜欢的是艺术。”潘素未料到他会反问自己,但是她的回答是毫不犹豫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你。”
“哪个第一,哪个第二?”
“我说不清顺序,都第一吧!”
什刹海边,回荡着夫妇俩爽朗的笑声。
夕阳渐渐隐去,被天空的星月所取代了。暮色中,微微发胖的夫人裹着旗袍,显露出优美的曲线轮廓,挺拔消瘦的丈夫习惯地用手搂着夫人的腰肢,低声说“我们该回去啦!”
“回去吧,我们该做那件最重要的事啦!”夫人说得很神秘。
“好,好,我知道。”丈夫应诺。
回到丛碧山房,伯驹从书库的柜子里取出了《平复帖》等十数件珍品,夫人高兴地笑了。
这对夫妇之间心灵的感应程度之高可以说是惊人的。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彼此意相通,心相连。就说家藏的珍宝吧,每隔一段时间,夫妇俩总要一件一件地取出来。一来是通风晾画,二来是观赏、研习。而只要一取出墨宝,夫妇俩就昼夜不离手地看啊,画啊,写啊!
夫人为丈夫如此理解自己而兴奋。她帮丈夫将一幅一幅的墨宝打开。她一边凝神地看着,一边说:“艺术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可以净化人的灵魂。”
“怎么样?你也是把艺术作为至高无上的。”伯驹笑眯眯地说。
“你还没忘掉?”夫人提高了音调。
“怎么会忘呢,是共同的艺术使我们倾心相爱;是对艺术的酷爱,使我们结为夫妇;是对艺术的共同探索,使我们爱得越来越深。艺术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成为我们两人生命的依托。是不是啊?”
“是,是的。我的一句玩笑,引出你这么多高深的见解,看来我得多开几次玩笑啦。”
说着,两个人又会心地笑了。夫妇俩徜徉、驰骋在墨宝的天地之中,悉心探索、寻觅着艺术的真谛。
1955年末,国家决定发行公债券。伯驹夫妇得知这一消息后,动议购买一些,为国家建设出一点力。可是,拿什么买啊?眼下,除了尚在居住的一座宅院而外,其他凡是能卖的都卖了。为了收藏字画,尚负债数万。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所藏之珍品,但谁都不肯启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张伯驹的内心却很不平静。“现在是人民的国家啦,将所藏珍宝卖给国家,所得全部购买公债,既做到了还珠于人民,又支援了社会主义建设,岂不是两全齐美之事!”这念头不时地涌上他的心头,每当想到这儿,不知不觉,脸上呈现出一种欣慰感。不过要和伴随自己生活足有20个春秋的珍品分离,感情不免起伏。张伯驹视古代珍贵书、画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1941年遭人绑架,即使生命危在旦夕时,也未曾萌生过变卖国宝的念头。这位书画鉴赏收藏家对书画的感情实在太深了。
1956年初的一天,张伯驹接到北京市民政局召开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的通知。他如约赴会。会上,民政局长希望大家能以自己的行动带动全市人民购买公债。参加会议的各界知名人士积极发言,踊跃认购。张伯驹坐在一个角落里,清了清嗓子,真诚地说道:“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中华民族已巍然屹立于世界的东方,但是,我们的祖国要真正强盛起来,还需要加紧建设。支援祖国建设匹夫有责。我现手头无钱,但可以将一生珍藏的字画尽数卖给国家,所得款项全都购买公债。”这位文物收藏家终于做出了惊人的抉择。他的话音刚落,会场望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代表党和政府,感谢张先生的慷慨无私和一片真诚的爱国热情。”民政局长很激动。
“能为支援祖国建设尽点绵薄之力,是我应该做的,把所藏文物还珠于人民,是我的终生愿望。”张伯驹补充说道。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散会时,人们争相和张伯驹握手,纷纷表示要学习张先生的爱国精神。
丛碧山房的画室。张伯驹兴冲冲地跨进了门,正在挥毫作画的夫人抬头搭了一眼,径直问:“丛碧,今天有什么好事,这么兴奋?”
“有,有好事,也是大事。”
夫人放下画笔,在丈夫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伯驹原原本本地把今天会议的情况讲述一遍,夫人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画室里静极了,只有挂钟“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保姆送来两杯煮好的咖啡。夫人揭开杯子,一缕热气从杯子里袅袅升起,慢慢消散在空中,她端起赭色杯子,又放回了原处。
伯驹眼睛直直地看着咖啡杯,他的记忆回到了15年以前:
1941年,张伯驹挥笔留下了这样的字句:
“自潘素(字慧素)嫁我以后,我未曾给过她一文钱。卢沟桥事变后,我的家境已经中落。”“民国三十年,我又突然遭到汪精卫伪军绑架,这时奉养我生母、营救我的都是潘素一人。”
“为了保存国家文物,潘素也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所以我把我的书画(名称列后)给予潘素。一、陆机《平复帖》卷;二、隋展子虔《游春图》卷;三、李白《上阳台帖》卷……共十八件。”当时的见证人有婶母崔氏、王冷斋和陶心如,他们三人签字并画押。
往事历历在目,夫人莫非是……伯驹猜疑着。
夫人站起来,走到丈夫身后,两只手搭在丈夫的肩上,温柔地说:“丛碧,我想……”
“我想,把所藏珍品卖给国家,购买公债,不如直接将全部珍品捐献给国家更好。”
伯驹回过头去,望着夫人温厚地笑了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张伯驹何尝不想如此!但他存有一丝疑虑,慧素嫁他已20多年,自己已年近花甲,她还只有40岁,现在身无积蓄,而在自己身后,她的生活……
夫人的无私和深明大义深深地感动着伯驹。他起身走到画案前,挥毫几笔,一束飘香的幽兰跃然纸上,他工工整整地写道:“知我者,慧素也。”
初夏的阳光特别明媚。一个明丽清新的早晨,伯驹夫妇早早起来,再一次把选出的八件珍品,一件一件地展开。他们不停地用手抚摸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欣赏这些字画的机会了。对于张伯驹夫妇来说,这些字画犹如即将离开父母去出嫁的女儿,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阵爱抚之后,又悉心地包好。
夫妇俩携带珍品驱车去文化部。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等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我一生所藏真迹,今日尽数捐献国家。”这位海内外闻名的大收藏家,就这么一句极其普通的话。在场之人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紧紧握着才艺超群、道德高尚的两位艺术家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两颗赤诚的心,两颗爱国的心,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他们凝视着八件稀世珍品,思潮翻涌。
人们不会忘记,这珍品是当年这位阔公子不惜倾家荡产,才免于流失海外的,它凝结着赤子的多少热情和心血!
人们不会忘记,这珍品经历了战火硝烟和颠沛流离的考验,得以保存至今,记载了收藏家多少艰辛和劳累!
人们也不会忘记,这珍品陪伴着两位痴情的艺术家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给了他们多少欢乐、启迪和智慧!
如今,他们只有寥寥数语,表达了对祖国的无限深情厚爱。
后来,国家奖励张伯驹夫妇20万元人民币,但他们分文不取。他们所捐献的是中华民族的国粹,是无价之宝,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签发褒奖状:
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
部长 沈雁冰
1956年7月
褒奖状中的“等”字所包含的另外三件是:宋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頫章草千字文,元俞和楷书。
张伯驹、潘素先生无偿捐献国宝的消息见诸报端,人们无不赞赏两位爱国者的壮举。他们的行动也带动着他人捐献。这一消息不仅轰动了大陆,就连台湾各方人士都很关注,尤其为当时侨居法国巴黎的大画师张大千所瞩目。大千曾与朋友谈及,吾老友张伯驹兄日前捐赠故宫博物院的珍品价值连城,然他分文不取。
张大千所以如此系情,也是因为此事唤起了他的一件往事:
1951年盛夏,张大千移居南美。动身之前,他突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三件墨宝:五代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五代南唐董源《潇湘图》、五代从义《武夷山放棹图》以价值两万美金转让他喜爱收藏的一位好友。当时人们疑惑不解,“大千为什么仅以两万美金,卖了珍藏的稀世之宝?”
后来,张大千举家去南美不久,郑振铎专程从北京飞往香港,以原价从大千那位好友手中购得这三幅画,珍藏于故宫博物院。
当时,更加引起了一些人的猜疑:“莫非是与大陆的默契?”大千避而不谈。
当得知伯驹捐献后,大千心中似乎获得了某种慰藉:我虽居异国他乡,与君远隔千山万水,但是,我们珍藏的稀世国宝,终于聚首啦!
张大千此举的谜底是在他逝世一个月以后才揭晓的。我国的《瞭望》周刊载文:20世纪50年代,大千先生将他珍藏的三幅墨宝曲线卖给国内,现在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张伯驹在向国家捐献《平复帖》等八件珍品的同时,还将另一件稀世珍品唐李白的《上阳台帖》赠送给毛主席。
伯驹非常喜爱此帖。李白狂放不羁,开一代浪漫主义的诗风,其书法被诗名所掩。《宣和画谱》载:“白尝作行书,字画尤飘逸。”他的这幅墨迹诗文为:“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帖面苍劲雄伟之中,见姿媚挺秀,一如李白豪放、俊逸的诗风。真是诗如其人,书亦如其人。
伯驹割爱,通过统战部徐冰同志将此帖转呈毛主席,并在附信中写到:“现将李白仅存于世的书法墨迹《上阳台帖》呈献毛主席,仅供观赏……”
毛主席收到此帖,观赏数日,也十分爱惜,后嘱中共中央办公厅转交故宫博物院珍藏。
毛主席亲嘱中办给这位收藏家代写感谢信一封,并附寄一万元人民币。
张伯驹另一件珍宝《游春图》,早在1952年就献给了国家。
那是郑振铎亲自赴香港收取《韩熙载夜宴图》等三件珍品的第二年春天他又登门造访大收藏家、他的好友张伯驹。
著名学者、诗人、小说家郑振铎,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酷爱书法和绘画,对祖国的文物古迹也颇有研究。他与张伯驹常在一起谈书论画,共同的爱好使他们结为好友。这时的郑振铎正担任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分管国家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他在新中国成立 后的一段时间里,到处奔波,多方联系,广事收蓄。
他今天登门,也是为《游春图》一事。
在交谈中,伯驹夫妇获知郑振铎已亲自将一件一件的真迹收归故宫博物院,还未及郑振铎开口谈《游春图》一事,伯驹就先开口了:“老朋友,如今是人民的国家,我珍藏的《游春图》也该交回人民的手中啦!”
“好,好,我们商议一下这件事。”郑振铎微笑着点头。
“还有什么要商议的?”伯驹好生奇怪。
“世人皆知,《游春图》是您用一座豪华的住宅换来的,当年不是张先生收蓄下来,早就流落异邦了。它倾注了您大半生的心血。目前国家虽不富裕,但总要给些报酬吧!”
“东西在我的手里,就是在国家的手里,我怎么能和国家分你我,一定上交国家,无偿捐献。”
张伯驹强烈、真诚的报国之心感动了郑振铎,这位儒雅的学者,紧紧地握着张伯驹的手,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信任和理解,看到了晶莹而透明的泪花。
“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张伯驹将这封信及《游春图》,唐伯虎的《三美图》真迹和其他几幅清代山水画轴一起送到了文化部。
因张伯驹坚决不要报酬,文化部决定奖励其人民币三万元。
三万元人民币当时确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有谁了解,张伯驹还了因购买字画而欠下的部分债务就所剩无几了。张伯驹虽出身于豪富之家,因他只要见到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正如他自己所说:“貌如仓之鼠”,“等卧辙之鲋”。尽管如此,他也从不向人透露。
伯驹将全部珍品捐献国家以后,一方面夙愿得偿,甚是喜悦,另一方面也有一种骨肉离散般的痛楚和知交远别的失落感。
一次,伯驹静坐于书房,两眼直视前方。夫人几次唤他,都无任何反应。夫人也觉得空落落的,所以她十分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情。她轻轻地推了推丈夫,温顺地说:“我们下一盘棋好吗?”丈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夫妇坐在棋桌前对弈。伯驹在棋道方面也称圣手。解放初期,李济深领导组织北京棋艺研究社,张伯驹任理事兼总干事。他平时常与夫人对弈。这次同往常一样,他执白棋。刚走了几步,伯驹由于思绪不集中,走了一步废棋。夫人心里不安,因为她知道,丈夫下棋从来都是很专注的,这次却不能了。又走了几步,结果有着好棋,伯驹又没能发现,夫人抓住了时机,在棋盘上放下了最后一颗子。
“真是大意失荆州啊!我怎么会输给你呢!”伯驹这时似乎才清醒过来。
接着,又下了第二盘,第三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