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去不去上海,成为他命运攸关的事。要想阻止,除非两条:一是荣蝶仙良心发现,自行毁约,这不可能;二是设法让程菊侬提前脱离师门,还其自由之身,这几乎也是难于办到的。偏偏有一个人就这么办了,不仅阻止了这次上海之行,避免了这颗艺术巨星早年夭折,还在程砚秋的一生成长中起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人就是急公好义、有古侠之风的清末民初的著名诗人罗瘿公。
罗瘿公原名惇曧,字淡东,号瘿庵,晚号瘿公,又号猗移居士、瘿庵僧。广东顺德人。他出身书香门第,其父是同治四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他同治十年(1872)生于北京,幼承家学,聪慧过人,有"神童"誉。及长成为康有为门下弟子,善诗,在"万木草堂"同学中有"诗伯"雅称;更博通文艺,兼擅书法。清末废科举,罗报捐六品主事,曾任邮传部郎中职。公余与樊樊山、林琴南等名流结成诗社,常选风景胜地集聚,纵横诗酒书画。辛亥后,他历任总统府秘书、国务院参议、礼制馆编纂等职;袁世凯对罗甚推崇,礼聘为其子袁寒云之师。
1914年,袁世凯称帝之议甚嚣尘上,罗瘿公虽与袁氏有旧,却不肯附合苟同,遂辞官避居在京中前门外草厂头条的广州会馆中,每日纵情诗酒、流连戏园,以此表示对袁世凯等人的不满和不合作。
罗瘿公留下的《瘿庵诗集》、《鞠部丛谈》中,有很多显示其为人的记述。他以诗言志:
扰扰名利趋苦恼,
纷纷蛮触自争持。
终年听曲行吟处,
尽是先生快活时。
--《扰扰》
有客叩门屡不值,
每向我友三叹息。
谓我昏然废百事,
苦伴歌郎忘日夕。
--《笑客问》
他不求官,不逐利,不趋炎附势,向往"清歌日日娱我耳"的无所挂牵的生活。这是一位决心脱离官场的世俗纷争、一心向戏曲艺术中寻找寄托的有骨气的文人。他把当时社会上最被人看不起的"戏子",看做最知心的朋友,同情、敬重他们,与他们朝夕为伍,在文化知识上给予他们深刻广泛的影响。因而他同王瑶卿、梅兰芳等当时的名角,都是至交好友,参与梅兰芳《西施》剧本的编写。
也许有人会想:罗瘿公必然宦囊充盈,才能如此豪放无羁、消闲自在。其实,他是一介书生,从不把钱财当回事,及至挂冠闲居,更是窘迫得很。《瘿庵诗集》的黄晦之序言道:"甲寅元日,瘿庵过余曰:吾岁之资,今日只馀一金耳,以易铜币百数十枚,实囊中,犹不负听歌钱也。"足以说明。他要发财很容易,袁世凯当道时极力罗致他,北洋官僚大多同他有旧,他若肯趋炎附势,立时可"脱却蓝衫换紫袍"。他宁肯自守清贫,卖文鬻字,也不肯重蹈官场。
他慧眼识人,以至挺身相救程菊侬,更是难能可贵。他与程在钱宅堂会上相识,当时,程十二岁,他已四十四岁。他在《赠程郎》五首诗的小序中,这样记叙他们的初次相会:"余屡闻人誉艳秋(按:程当时仍用菊侬名,小序显为日后补记),未之奇也。一日,观梅郎剧罢,杨子穆生盛道艳秋声色之美,遂偕听曲。一见,惊其慧丽;聆其音,婉转妥帖,有光正之风。异日见于伶官钱家,温婉绰约,容光四射。与之谈,温雅有度。迩来鞠部颓靡,有乏材之叹,方恐他日无继梅郎者;今艳秋晚出,风华相映,他时继轨,舍艳秋为谁!来轸方遒,当仁不让。"五首诗不便全引,其中一首为:
风雅何人作总持,
老夫无日不开眉;
纷纷子弟皆相识,
只觉程郎是可儿。
凭罗瘿公多年的歌场阅历,他认定这个孩子前途不可限量。他喜欢程,决心帮助他成材。
从此罗程成为忘年挚友,程有戏,罗必到,罗掏钱买票请朋友看,宣传"小石头",不少人因之喜欢上程,徐悲鸿是其中之一。
1917年,年仅二十二岁的徐悲鸿从上海来北京。行前,康有为嘱他到京后要好自为之,并写了亲笔信让他去找罗瘿公。
罗对徐也体现了爱才和识人之长。他很赞赏徐的画作,立即向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具书推荐,认为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应考虑派徐去法国留学深造。傅增湘看了罗的信和徐的作品,很为夸奖,热情说:欧战未停,请耐心等待。
徐悲鸿在北京,由罗瘿公介绍,同文化界名流广泛接触。一次,他同名画家陈师曾一起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与学生们谈论宋代范宽的名作《溪山行旅图》,他忘情地滔滔不绝地讲解分析,把学生吸引住了。陈师曾在旁提醒:"时间不早了,晚上我们还要去听程菊侬的戏呢。"徐悲鸿这才想起罗瘿公之约。
罗瘿公爱程捧程,各方面指点、影响程,为了"小石头"真是不遗余力。他这么做当时并不为人理解。徐悲鸿之妻、后来与之分道扬镳的蒋碧薇女士就激烈非难:"罗瘿公捧程菊侬,只不过是文人无行,为此已把他家搅乱了。难道还要搅到我们家中,让你也去参加捧戏子吗?"徐当然不同意这么评价罗和程,他以艺术家的眼光,也认定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更赞赏罗瘿公的非凡之举,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成为罗瘿公帐下的坚定一员。后来徐、程也成为挚友,徐悲鸿为程作了画像。
罗瘿公与少年程菊侬密切交往,不断启发他做人、从艺的道理。见他领悟很快,更觉得这是"继梅郎之后"难得的人才。如今,程菊侬身遭大难,罗瘿公岂能袖手旁观,听任封建师徒制吞噬这个已露才华的新星!他要设法相救。
罗瘿公托人找荣蝶仙交涉,不要让程去上海,荣不肯听这些,谈了几次也不成。明摆着,除非打破"手把徒弟"的铁枷锁,否则救不了程菊侬。罗瘿公决心为程赎身,但他一介寒儒,身无余资,只好凭他的声名,取得金融界朋友的支持,借款七百银元(相当20多两黄金),把程菊侬从师门赎出。这借款直到程成名后才还清。
罗瘿公挽救的是一个当时还默默无闻、并行将毁灭的少年。日后这少年果然成为中国和世界知名的大艺术家。对程砚秋这匹"千里马"说,真正的"伯乐"是罗瘿公,而其所为,已远远超过发现识认良驹!
难怪罗瘿公把程菊侬从荣家接出来,送还到住在天桥的托氏老太太身旁,不由得意地口占:"柳絮作团春烂熳,随风直送玉郎归。"据诗考时,应为1917年(民国六年)暮春,程菊侬"倒仓"数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