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寨位于虎头山西麓脚下,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土石山区。地势由东南到西北倾斜,相对高差277米。虎头山下,八道大土梁夹着七条大沟,犹如一把把利剑,将山坡劈成七股八岔,山间沟中还有17条小沟。山岭沟谷相间,山高坡陡,纵横交错,起伏不平。山坡岩石裸露,怪石嶙峋。梁上黄土覆盖,天长日久,风蚀水浸,切割得支离破碎。河沟坡度大,平日里乱石滚滚,雨季一到,则山洪暴发,形成灾害。在当地,人们这样形容大寨:“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尺平,年年灾情多。”解放时,全村约800多亩耕地,零零散散地分布成4700多块,大的不到三亩,小的要好几块才能凑一亩,就斜挂在这七沟八梁一面坡上。这些坡梁地缺边少堰,缺肥少水,耐不住干旱,经不起雨涝,“地里上肥地边流,冲走肥土露石头”,“三天无雨苗发黄,下点急雨地冲光”。更糟糕的是,一年中,无霜期只有五个多月,多半时间处在寒冷中。自然环境贫瘠,粮食产量自然不高,亩产量一般只有三四十公斤,好年景也不过五十公斤左右。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七沟八梁一面坡上的大寨人,已经习惯了顺从或忍受大自然所带来的恶劣环境,除了祈求上苍风调雨顺,他们不曾想到向大自然挑战。然而,这穷山恶水在社会主义时代,在陈永贵领导的大寨人手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说陈永贵率众闸沟造地,得从1951年的天津之行说起。那次陈永贵感触很深,并由此开始思索山区农村的发展之路,立下了改变山区落后面貌的雄心壮志。
那年,陈永贵作为山西省农民代表团成员,赴天津参观华北物资交流展览会。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娘子关,第一次见到了太行山以外的世界。广袤平坦的华北平原,一望无垠的滚滚麦浪,青翠碧绿的满园蔬菜,看得他心花怒放。展览会展台上那一台台大型拖拉机、收割机、五铧犁,更令他钦羡不已。回来的路上,代表们在车厢里热烈地谈论着,平原地区的代表兴高采烈,山区的代表们却有点心灰意冷。陈永贵紧锁眉头,一袋又一袋地抽着烟,不时望望窗外一眼千里的辽阔平原,思绪又回到了大寨那被分割成4700块的800亩土地上。他多次陷入沉思:平原条件优越,无法比拟,山区条件恶劣,但可不可就山区地势作一些改变?想来想去,他竟想出了山区建设比平原建设的诸多有利条件:平川的土地亩数是死的,而山区地势宽,拓展潜力大,闸完了沟,修好了梯田,东一块西一块,串联起来,就能展出十几二十亩地来;挂在山坡上的梯田,一台一台的,哪一块也通风透光,利于密植,这一点平川万万比不上;山里人吃苦耐劳,有精耕细作的习惯,不论地边、地墙、地角,都要种上粮食,不浪费一寸土地;山区还能多种果木,多养牛羊……想到这里,陈永贵眉头的疙瘩解开了,他兴奋地拍拍同来的下思乐村党支部书记王帮寿的肩头,说:“老伙计,咱对平川机械化,一不眼红,二不等待,咱走咱们的路子。粮食产量,咱要跟他平川扳跌(摔跤),要扳过他们。”①
天津回来后,陈永贵互助组加强了田间管理,获得农业生产大丰收,但没有搞大的土地基本建设。1953年,初级社成立,土地归集体统一经营,为陈永贵施展抱负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
建社一开始,陈永贵就在酝酿大寨的十年造地计划。大寨当时300来口人,800多亩零零星星挂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的薄地,稍微闹些灾荒就难免挨饿。要将大寨这块黄土地变成米粮川,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这4700多块薄地并成大块,将七沟八梁治理成平平整整的田地。具体做法是将“沟”垒起一层层石坝,再填上土,使耕地小块变大块,斜坡变平原。
这是一个前人不曾有过的设想。按照这一设想,陈永贵将引领大寨人走上一条非同寻常的创业之路。为了和大家达成共识,陈永贵一次次和社委会干部谈,和党员谈,和社员谈。支部会上,他慷慨陈词:“组织起来,就是要显示和发挥集体的力量。过去各户不敢办、办不成的事,咱们不仅要办,还一定要办好、办成功。穷山恶水困扰咱们多少年了,为生存,为发展,咱们首先要向荒山进军,向大自然要粮。”
然而,向大自然宣战,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无论是干部、党员,还是普通群众,一开始都心存疑惑,反对者不在少数。吴思在《陈永贵沉浮中南海》一书中详细地描写了一次讨论会上的争论:
庄稼人爱地,不反对修地。可是工程大了,听起来险了玄了,便难免有点二话。
“干甚不成哩?非要修梯田?误工多,得利少,粮食能卖几个钱?”
“劳力少,任务大,什么时候能完成?”
陈永贵感到这个会要砸。村里不少精明人—通常是富裕中农—都对他的十年造地规划不感兴趣。他听着越来越多的反对意见,火气一阵阵地往上蹿……
“瞎胡闹哩!”反对的话越说越重了,“你人要走路,水也要走路。人有人路,水有水路。常言道:人不和水斗,鸡不和狗斗。你有多大本事敢跟龙王爷斗?”
“对着哩!河沟是谁走的路?河是水走的路!你把河沟修成地,水往哪里走?一水冲了你,还不是白误工?”
……
“胡来么!”一位姓贾的摇头说,“要是能改,老辈子早改了,还轮得着你?”
陈永贵压不住火了。他最不爱听这话,他就不信他领导的农业社不如旧社会。陈永贵冷冷地问道:“旧社会能改?你旧社会就能改变了?嗯?”他显然抓住了理,连珠炮一般地追问那位说漏了嘴的姓贾的社员:“你怎么改?那山是谁的?地是谁的?你怎么去改变?现在的山是谁的?地是谁的?坡是谁的?过去是什么制度?现在我们是什么制度?”
反对者沉默了。陈永贵训人喜欢抛出一连串的问句,他又问道:“你不创造条件,那好条件什么时候来?天上会给你掉下来?它自己会给你跑出个好条件?它能不能自己跑来?你改造它嘛!已经有了改造自然条件的力量了,有了社会主义集体经济,你还没有力量改造它?什么龙王爷马王爷?龙王爷有什么了不起?斗一斗怕什么呢?”①
一场激烈的交锋过后,大家的思想仍旧不通。这也难怪大家一时转不过来,大寨的自然条件太差,社员的生产工具又十分简陋,除了扁担就是箩筐,凭这,大寨的穷风水能变吗?
第一次会议失败后,陈永贵认为要让大家接受十年造地计划,思想转变是关键,“首先要思想变,土地才能变,技术才能变。思想不变样,什么也不能变。可是,思想不好变,它是活的。变思想要依靠贫下中农起带头作用。集体经济是千里马,贫下中农是千里人,有千里马没有千里人不行。先把贫下中农的思想提高,再去带动富裕中农。”在第二次会议召开前,他就去找过去和他一起扛过长工、打过短工的二十多个老贫农、老雇工商量,研究对策。这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坚决地支持了陈永贵:“就这么干吧!又不用贴什么,贴也是贴上点劳力,还能贴了咱房屋、土地、牲口、农具?”陈永贵满心欢喜地说:“这就好,只要你们带头干,把大家带动起来,就能成功。”①
再开会。大家心里还是充满疑虑:“山大沟深,满村不过五十几个劳力,猴年马月才能把地修好?”陈永贵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号召大家:“山再大,沟再深,治了一山少一山,治了一沟少一沟”,“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我们这辈子不行,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只要咱全村人拧成一股劲儿,坚持干下去,总有一天能改变风水,改变命运。”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争论,一次又一次的动员,党员的思想统一了,干部的思想统一了,社员的思想也统一了。于是,1953年冬,大寨打响了改造山川面貌的第一场战斗。
第一个改造的目标是白驼沟。白驼沟,长1500米,宽10余米,总面积4.5万平方米,沟掌海拔985米,沟口海拔940米,高差45米,沟两边分布有零星梯田5.2亩,是大寨七条沟中最小的一条。
改造行动在冬天开始。太行山的冬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合作化以前,单靠个人的力量造地、修地是根本不可能的。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冬天的大寨人只能偎在炕上,依靠少运动、多睡觉、少吃饭来减少粮食的消耗。1953年的冬天,这里却热火朝天。
为了确保改造工程成功,陈永贵带着贾承让、梁便良、赵大和等到白驼沟,进行实地观察和勘探,确定打坝的数量,又召集支委、社委开会具体部署,并给大伙下了命令:“这是农业社的第一个造地工程,也是实施十年造地规划的头一步,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只能干好,不能干坏!”
安排部署妥当,大寨五十多个劳动力顶着凛冽寒风全部进了沟,就连71岁的贾金元老人也不顾干部的劝阻,整天和年轻人一起干活,胡须上结了冰凌,还咧着嘴跟周围的年轻人说:“我爱修地,可一辈子没修下地。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是不挣工分,白干也乐意!”闸沟垒坝需要大石头,梁便良等壮劳力负责抬石头,往往一块三四百斤的大石头从河沟挖出,梁便良将铁绳往石头上拦腰一箍,穿上抬杠,和另一个社员一撅屁股一使劲,就吭哧吭哧抬到了坝上。陈永贵是垒坝能手,带着四个强劳力专门负责垒坝,“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两人一努劲,垒上去了。石头把他们两只冻得麻木的手碰破了。血一点一点滴在石头上,陈永贵却好像没有那么回事,连火都不烤一烤。”② 宋立英带领妇女们担土垫地。土塄到处都有,只是冻得厉害,妇女们一镢头下去,刨出的却只是一道白印,但她们毫不松手,不停地挥舞着镢头,等到满身热汗时,坚硬的土被刨下一片。那段时日,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村进沟,星星眨眼才收工,一天在工地十余个小时,早午饭就吃在地里。天冷路远,刚出锅的热饭,挑到工地上,上面便冻了一层冰,干得满头大汗的大寨人戏称之为“冰碴饭”。梁便良后来回忆说:“冰碴饭不是大寨人实在想吃,因为这也和打仗一样,形势逼着我们非吃不可。”陈永贵后来也说到过冰碴饭:“谁不想吃好的?如果把冰碴饭和热面条同时端上来,谁也是先端起热面条吃。可是,在冰天雪地里,哪里来的热面条?”
这一年,大寨超额完成了国家粮食统购统销任务,好多人白天在山上干高强度的劳动,回了家却吃不上饱饭。但就是依靠这样的物资条件,他们一直干到腊月二十九才休息。刚过完年,正月初三,便又上了工地。就这样,大寨人用一个半月的时间,共投工1700个,打坝25条,造地9亩,完成了对白驼沟的改造①。这是大寨人破天荒地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力量,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取得的胜利。
初战告捷。大寨人高兴得合不拢嘴。陈永贵更是异常兴奋,他对大伙儿说:“白驼沟是依靠农业社集体力量治理的,没有合作化就不会有这些坝这些地。以后白驼沟改个名字吧,就叫合作沟。”白驼沟,合作沟,这名字起得真好,大寨人由此看到了集体的力量,看到了合作的威力!
治理白驼沟的行动引起了昔阳县委的高度重视。年底,昔阳县推举陈永贵出席了晋中地区劳模大会。陈永贵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他不仅讲得实在、客观,而且口齿伶俐,具有一定的逻辑性。地委书记岳忠泰在总结讲话时说:“大寨的陈永贵很有头脑,是个很好的人才。希望其他合作社也像大寨那样,不仅要搞好当年的生产,而且也要搞好农田基本建设。这样,集体经济才能发展壮大,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才能逐步发展出来!”
在治理白驼沟前后,雄心勃勃的《十年造地计划》逐渐在陈永贵头脑中成型。这项规划的目标是:条条荒沟变良田,块块坡地变梯田,变跑土、跑水、跑肥的“三跑田”为保土、保水、保肥的“三保田”,旱涝保收夺丰年。具体做法是:沟里分段打坝,坡梁地打基筑埂,对于土层薄的地块担土垫地,对于坡度大的地块起高垫低。采取的步骤是:先易后难,先小后大,全面规划,集中治理。时间安排是:每年秋后集中劳力治沟,春节到春耕前集中劳力平整土地,夏秋两季抽空打埂,并维护现有土地。
十年造地计划先拿到支委会,又拿到支部会讨论,征得支部大会同意后,又拿到社员大会上宣布。陈永贵以他天生的雄辩口才说服了村民。于是,一场更大规模的造地计划展开了。
到1955年春,战天斗地的大寨人把后底沟闸住了,赵背峪沟闸住了,小背峪沟也被闸住了,昔日的荒沟都变成了能种庄稼的田地了。
事情进行得似乎很顺利。然而,陈永贵领导大家在治理狼窝掌时,却一连失败,两次受挫。
狼窝掌,是大寨七条沟中最大的沟,社员们叫它“黑老山沟”。沟长1500米,宽约13米,高低落差约200米,总面积87912平方米。这条沟山高坡陡,乱石堆积,野草丛生。相传常有野狼出没,因此得名狼窝掌。狼窝掌最险恶的时候是每年夏秋时节的雨季。由于沟深坡陡,高低落差大,每逢大雨,四面八方的雨水汇集到这里,山洪就像凶猛的野兽一样猛扑下来,一块块巨石在洪水的冲击下顺势乱滚,肆虐横行。民间有“狼窝掌三大害,山洪饿狼石头块”的说法。在这样一条异常凶险的沟里打坝造地,只有陈永贵想得出,干得出。
合作化以后这两年,大寨不仅治理了白驼沟,也对后底沟、赵背峪沟、小背峪沟、念草沟、麻黄沟进行了整治,可是要在狼窝掌里动土,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时就有不少人心里犯嘀咕:白驼沟能治、后底沟能治、赵背峪沟能治,难道这狼窝掌也能治?
陈永贵生怕大家不同意,直到1955年冬才提出来,先在支委会上赢得支持,后在群众会上通过。陈永贵善于左右人们的思想,与其说是征求全体社员的意见,倒不如说是逼得大家跟着他走。当他说“同意的请鼓掌”时,会场上一片掌声,再说不同意的举手时,却没有人举手。计划就这样通过了,尽管背地里有不少人反对。
第二天,治理狼窝掌的会战开始。陈永贵、贾进才、贾来恒等干部打头阵,率领全村58个劳力上了狼窝掌。炮声、锤声、开山打石的号子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狼窝掌的上空回荡,构成了大寨村特有的创业交响曲。寒冬腊月,凛冽的西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呼啸着,人们往外伸伸手,都感到如刀割一般疼,而狼窝掌却是一派沸腾的景象。擂捶打石的、凿眼放炮的、拴上铁绳抬石头的、挥起镢头掘冻土层的,一个个浑身冒汗,没有丝毫的寒冷。就这样,全村58个劳力全部上阵,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地大干了一个冬春,筑起了38条石坝,填了几万方土,造出了20多亩地,狼窝掌终于变成了一层层簸箕形的梯田,从沟口渐次升高,直达沟掌,谁看了都赞不绝口。
春天来了,大家满心欢喜地在新造的田地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期盼着秋天的丰收。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到了夏天,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山洪咆哮而来,将38道堤坝冲得无影无踪,新造的土地被毁殆尽。面对“一冬辛苦一水漂”的局面,陈永贵和大寨的共产党员们、社员们心急如焚,他们冒着大雨冲进狼窝掌,手拉手防洪护堤,腿上长了疮的赵大和跳进半人深的泥浆里,用身体去堵缺口……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社员们心痛,陈永贵痛得更深更切。看着洪水过后的惨景,他的心都碎了。他蹲在一道坍塌的大坝前,不停地抽烟。他没有文化,不懂力学,有的只是经验。经验告诉他,石块小,容易被冲走,根基浅,表土一动坝就塌。因此,石头要大,基础要深。有了这些措施,他还觉得不踏实,决定在上游修一个小水库,使雨水往下冲时有一个缓冲过程。
想好了办法,陈永贵又去动员大家。当时劝他放弃的人不少,说风凉话的人也不少。陈永贵再次找原来的穷苦人要求支持,又找反对者个别谈话,工作总算做通了。
1956年冬天,狼窝掌第二次响起了大战的号子。这次他们总结了第一次失败的经验,将条条石坝的基础挖到了一米半深,坝身由1层加到了4层,石头也全用的是一人搬不动的大石头,还在上游修了一个1亩地大、2丈多深的缓洪坑。整整三个月,30多道大坝又一次筑起,20多亩耕地又一次平展展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工程做完后,人们说:“这下可放心了!”
大家又一次春季播种,夏季锄草,只有陈永贵一到天阴就提心吊胆,一下雨就往狼窝掌跑。然而,老天爷并不体恤陈永贵的心情,又一次大张龙口。半夜里一声霹雳,一阵闪电雷鸣后,大雨如注,陈永贵一骨碌爬起来,点燃一只马灯,提了一把铁锹,就跌跌撞撞地跑向了狼窝掌。他从下往上检查,一道道堤坝查看,见都好好的,不觉有些宽慰。不料快到上面的水库时,忽听一阵沉闷的响声,如脱缰野马般的山洪奔泻而下,摧枯拉朽似的冲开了一道道堤坝,顷刻间所有的田地化为乌有。陈永贵两眼一黑,软瘫在泥地里。
本来五社合一的“新胜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受挫就是一大打击,两治狼窝掌的失利,使陈永贵雪上加霜,打击自然不轻。村子里传出了各种风凉话:“人有人道,水有水道,要把这么大的水闸住,水往哪里流?”“卖豆腐置下河湾地,浆里来,水里去。”“跟上你们白白挨了两个冬天,往后守在家里闲一冬,不挣工分也不闸这条沟了。”
陈永贵在后来的一次讲话中描述当时的形势:“这一下可不仅是地富反坏反对,他当然反对,贫下中农也动摇了,支部里也提出问题来了:‘群众意见都提得对,不要搞,就是非要搞!这不是失败了两次啦?还要再搞?’”①
陈永贵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认定的事,一定要干下去,决不会半途而废,而且一定要成功。在他心目中,闸沟造地是展示合作化优越性的舞台,也是捍卫社会主义的阵地。就此偃旗息鼓,既扫了农业社的威信,又给集体脸上抹了黑。可是,再干必须要大家干,必须有必胜的把握。怎样才能通向成功呢?
一连几天,陈永贵一直在狼窝掌转悠,蹲在坝上发愣,站在山坡上凝想,坐在地上不停地抽烟。他在反复琢磨失败的原因,为什么那么大的石头经不起水冲?有一天黄昏,他望着自家的窑顶出神,突然一个念头闪过:窑顶的上边是一座土山,压力那么大,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窑洞压不塌?他又联想到后底沟有一座石拱桥,人来车往几辈子,它愣是纹丝不动。想来想去,陈永贵的思维集中在了这窑这桥的拱形构造上。一个奇思妙想产生了:变直线坝为拱形坝,拱背朝着上游,山洪泻下来的时候就冲在拱背上,这样定能承受住洪水的冲击。
有了新的方案,陈永贵的心里踏实多了。这时,县领导的鼓励和贾进才等的支持,无疑又给了陈永贵巨大的力量。
二战狼窝掌失败后,县委书记张怀英专程到了大寨,找陈永贵谈心。陈永贵见到书记,一脸的苦笑,伤心地说:“这么多人,吃着冰碴饭……”张怀英想让陈永贵轻松些:“吃冰碴饭那又有什么?你们吃还是坐在那里吃呢,想当初我们打游击,肚子饿了也不能不跑,边跑边朝嘴里塞,塞的都是冰碴饭,一顿饭吃了十几里地。”随后,又是安慰又是鼓励,临走时说了一句:“革命哪会有一帆风顺?失败了再来嘛!”
面对又一次的失败,有些干部没了主意,纷纷询问陈永贵该怎么办?陈永贵当然想干,可苦于没有万全之策,不好明说。一天,贾进才遇见陈永贵,问道:“今年还干不干?”陈永贵仍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反问道:“你说还干不干?”贾进才说:“我说,还干。咱们豁出去三次五次失败,总要把它干成。”
这正好合了陈永贵的心思。于是,陈永贵召集了支部会议和党员大会,将自己的具体想法全盘托出,让大家讨论,最终达成一致。
1957年冬,陈永贵凭着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再一次领导大寨人开始了造田运动,三战狼窝掌的劳动号子又一次吹响了!①
开工的前一天晚上,大寨党支部也像前两次那样,召开了三战狼窝掌的誓师动员大会。陈永贵是天才演讲家,他站在高桌子前,一边抽烟一边进行着精彩的演说:“前两次塌了坝,换来了咱们的新套套,叫做坝要拱形,地基五尺,下宽上窄像梯形。上两次石头是干砌干垒的,这次全部用石子填空,灰浆灌缝……咱倒是要看看是洪水厉害,还是咱大寨人厉害!”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陈永贵开始分配战斗任务,领任务者一个个信心百倍,志在必得。
这次的任务比前两次更加艰巨。根据党支部的安排,这次的治理办法是:“坝基要深,坝头要登,石灰灌浆,砌垒三层,打拱形坝,留滴水坑”。全沟要筑32条大坝,最高的坝是8米多,灌浆用的石灰就要3万公斤。打坝用的石头要从离狼窝掌三里多远的金石坡开采,几万方土被水冲走,又要重新垫起来。完成这样巨大的工程,依靠的只是大寨人的两只手和两个肩膀。开工那天,只有60多个劳动力的大寨,竟有70多人出工,其中有17对夫妻一起进了沟,7户社员全家上了阵。人们按照预先的安排各干其事,早上和中午照样吃着冰碴饭,狼窝掌又一次沸腾了!
老党员贾进才在这次改天换地的工程中担负开凿石头的任务。每天启明星一露头,他就背着三十多斤重的大铁锤上了山。寒风刺骨,他的双手冻得开了裂,开石时榔头一震,裂口鲜血直流,滴在石头上,头上的汗珠也滚到石头上,而他还是干得那么欢。开工第十天,一场大雪下了尺把厚,上山的路被封死了。贾进才仍早早起来,踏雪进山,扫开工地上的雪,打碎冰凌,便丁丁当当干起来。开山凿石既是一项苦差事,又是一项技术性工作。金石坡上的石头有的大得出奇,几锤下去不见丝毫动静。这天,贾进才就遇上了拦路虎。有一块石头石纹细腻,质地坚硬,是上好的垒坝材料,可无隙无缝,不好开口。老英雄一连砸了98锤,当最后一锤落下时,只听“咔嚓”一声,一道缝才整整齐齐地从大青石上裂开。待其他社员们来到工地时,贾进才已经打好了一堆石头。送饭的这时也挑着饭送到了工地,揭开砂锅一看,稀粥早已冻成了冰疙瘩。有人劝他点火烘一烘,可是地上那么厚的雪,到哪里去找柴火?贾进才端起锅来就吃,还呵呵一笑:“咱是穷苦人出身,身子骨没那么娇嫩,出上几身汗,冰碴饭就变成热的了。”大家听了,很是感动,有人就说:“老贾,有朝一日你下世了,大家定为你立个碑。”贾进才又笑笑,说:“狼窝掌二十多条大坝,哪条坝不是我的碑,还用再立!”贾进才就是这样,哪里有苦活累活,他就出现在哪里。在这次改田中,他一个人开出了一千八百多方石头。
开石不易,运石也难。没有像样的路,车马又不多,所有打坝用的石头基本靠大家沿着山间小路一块一块抬到沟里。到了雪天,运料就更加困难了。梁便良、贾来恒等四个人,在没膝深的雪地里从山上往下抬石头,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四个人都滚成了雪人,却天天超额完成运料任务。
贾进才、梁便良、贾来恒等人的实际行动是对陈永贵的莫大支持。
在大家苦干大干的时候,陈永贵这个征服大寨山水的头号决策人更是处处干在前头。这次,他仍然负责垒坝,石头不论大小、方圆,在他手里都是随心所欲由他摆布的东西,放到哪里都合适,而且又快又好。陈永贵一边干活还一边鼓舞士气:“天冷冷不了热心,地冻冻不了决心,寒风吹不倒信心,这才是大寨人的骨气哩!”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有了陈永贵这样的领头人,大寨人哪一个也不愿后退。
凭着这股热情,凭着这股志气,大寨人在零下20多度的冰天雪地里干了27天,比计划提前3天完成了任务。狼窝掌,这个大自然给大寨人设置的最顽固的一道堡垒,终于被攻克了下来。
狼窝掌通过前后三次治理,总投工6700多个,打石坝42道,造成沟坪地22亩。①
到1962年,陈永贵领导大寨人顺利完成了土地基本建设十年规划。十年中,大寨人在农田基建方面共投工21万个,占总投工量的40%以上,平均每人每年干120天,每个劳动力移动土石方1000多立方米,每人每年担石头880多担,强劳力每年往地里担粪、担庄稼五万公斤……如此坚持十年不改,不仅治理好了七条沟,在那里垒起了总长约15公里的180多条大坝,修下了两条盘山渠,两个水库,3000多个鱼鳞坑、蓄水池,把300亩坡地垒成了水平梯田,还新增了80多亩好地。另外,还把200亩梁地大部分围起了一尺多高的地埂,400亩坡地修起了笔直如墙的石堰,变成了水平梯田,将原来4700多块土地连成了2900多块。这些坡梁地都有了土埂或石埂,既蓄水,又保土保肥,为秋水春用、抗旱防涝、稳产高产打下了基础。在没有水浇、电力和机耕的条件下,他们的粮食产量,从1952年的118.5公斤,增长到1962年的387公斤,成为解决当时全中国所面临的人口增长与耕地紧张矛盾的成功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