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先生慷慨激昂讲了两个半天,整理全文洋洋数万言。笔者当时是小组记录,现根据第一手材料,择结论性的要点摘登于后,以供今日的读者一开眼界。
梁漱溟在会上首先开门见山地说:
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孔子?我们,是指今天的中国人。如何评价孔子?就是指今天回过头去看过去,看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是好是坏,是大是小。站在今天的高度来评量,就是一分为二。绝对的肯定或绝对的否定,都是不对的,这是毛主席的哲学观点。孔子本人已不会说话。不会申诉,大权操在我们手里,由我们来判断!我们写文章、下判断,就要负责,要多考虑,而不要不负责、考虑太少。因而抬高了他,贬低了他。这与孔子倒无损,与我们则不好,没有尽到责任。
我现在认识到的孔子,有功和过的两个方面。在没有新的认识之前,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表里如一。我的文章,我的观点,确实是对时下流行的批孔意见不同意的。那么孔子在中国传统文化史上占有着什么样的位置呢?我的看法是,中国有五千年文化,孔子是接受了古代文化,又影响着他之后的中国文化的。这种影响,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古人都不能与孔子相比。他生活在前二千五百年和后二千五百年之间,他本人是承前启后的。中国社会之发展,民族之扩大,历史之悠久,与中国的文化是分不开的。中国的民族是受着自己的文化陶冶、培养着的!中国文化有种种优长之处,这正是中国民族勤劳、善良、智慧,有着强大的凝聚力,以至发展到今天这么大的多民族国家,所不可短缺的。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世界独有,致使外来的种种文化思想,都要经过消化熔炼,变成中国自己的东西,才能得到发挥,这是世界上若干国家所不及的。我正是先阐说中国的文化,然后点出孔子的位置。这就够了,不必去纠缠那些枝枝节节的问题。
有人说毛主席一直是批孔反孔的,但我认真读毛主席的著作,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大家加强学习,一方面要学习马列主义,一方面要学习中国自己的历史,特别提到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要加以研究和总结,批判地总结,要继承这份遗产。我理解这些话,好象不是片面地批判孔子。毛主席著作中诸如此类的论述不少,所以说不是那么单纯的。我看不能说毛主席一贯批孔反孔,应当说毛主席反孔只是一个方面,还有肯定孔子的一面,就是说孔子的学说,有糟粕,也有精华。
而今从儒家书籍(主要是《四书》)中引出许多话,看它在历史上发生了什么影响,特别是不好的影响,如缓和了阶级斗争,耽误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在今天则妨碍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等等。这种分析、批判不全无道理,但亦不能简单化,把学术研究和政治问题搅在一起。例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学术上怎么讲是另外一回事,但从今天的政治影响看,总是不好的。"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这话当然与今天不合,要唾弃的。又如"中庸之道",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要深入加以研究,这是学问很深的学术问题。现在我们不作学术上的分析研究,只作普通的政治角度的分析,则把"中庸之道"看成折中、调和、缓和了阶级斗争,使中国社会迟迟不进步,因此说中庸之道不合适。我理解今天的批判,就是从政治上说话,而并非是学术上的分析、研究。要作学术上的分析、研究,就麻烦了,这也不是今天搞运动的意思。
梁漱溟先生在长篇发言中,还差不多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旁征博引,颇为详细地论述了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有没有经历过典型的奴隶制度的问题。梁的结论是:中国没有经历过像欧洲古罗马、古希腊那样的典型的奴隶制社会,中国从原始社会以后,一开始就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初具封建宗法制度的社会,中国有为数有限的家奴而没有成群而专事生产的奴隶;西周是封建社会,殷商也是封建社会,只是其完善的程度不同而已。梁漱溟说,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他认为,这是学术问题,应当允许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梁漱溟先生从这里把话锋一转,说:
如今批判"克己复礼"一词最时行,殊不知许多解释是经不起推敲的。"克己"且不说了,单说这"复礼"之"礼"吧。既然中国并没有典型的奴隶社会,那么这"礼"又怎能是指奴隶主之"礼"呢?至于林彪写"克己复礼"这张条幅,据说还在卧室挂了起来,究竟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的"己"和"礼"又何所指?我看除了问他自己,别人难以解释。
梁漱溟先生的上述长篇发言,犹如一闪迅猛异常的惊雷,划破了黑夜茫茫的长空!时值江青一手制造的"批林批孔"政治闹剧正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梁漱溟公开发表如此针锋相对的观点,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梁漱溟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
"梁漱溟对抗'批林批孔'运动罪责难逃!"
这既是当天即刷出的批判梁漱溟大字报的标题,也是为时一年之久的大小批判会常用的口号。当然,还得老账新账一块算。梁漱溟是长期"负债户",他的老账是算不清的。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种大小批判会形式的"文攻"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这在梁漱溟自己,是早作了思想准备的。至于当时参加批判会的多数人呢,彼此心照不宣,这本是一场有领导的"运动",不免又是人人在小组会上"表态",然后推举代表上大会去作批判发言,大家热闹一番。听的,说的,大家都身不由己地在这场闹剧中扮演着角色,一会儿是演员,一会儿是观众。相比之下,当观众在台下一坐,比较安稳,上台演戏,照本宣读满纸违心之言的发言稿,就难得多了。因此在后来的一系列批判会上,有些民主党派的学习组曾发生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上台读批梁发言稿的事,最后只得由上边裁决,指定某人为发言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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