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那场中国共产党人的战略大转移,改变了他们自己,也改变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尽管当时的他们在恋恋不舍地离开自己的红都瑞金时,并没有哪个人确切地知道,他们将开始一次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史诗式远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人人都怀揣着一个伟大梦想:改造中国。
我曾经两次从空间上零距离地接近过长征。一次是在长征结束整整半个世纪之后的1986年;另一次是此后又过了整整20年的2006年。
从红军将士浴血突围艰难跋涉的征途,到我等后辈寻踪觅迹、钓史钩沉的旅途。这中间横亘着的,当然不止是80年默默流逝的时间之河。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一切,都在随时随地地提醒你,什么叫沧海桑田。
(一)
1986年的长征路,沿途大部分地区依旧是贫穷的。其贫穷程度,足以让人遥想半个世纪前红军经过时的情形。我们用双脚和军用吉普车的轮子追寻红军前辈的足迹时,正是“改革开放”拉开大幕、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那时,深圳特区还是个大工地,令世人震惊的“深圳速度”大多还体现在图纸上。“海南潮”的狂涛要等到整整两年后才汹涌,而上海“浦东奇迹”更还只是规划者们的窃窃私语。那时在很多国人眼中,个体户几乎还是投机倒把、不法商贩的代名词,万元户更可能是偷偷在心里艳羡的对象和梦想。全国尚如此,西南边陲,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主要途经之地会是什么样,可想而知,甚至不想便知。
但对于当时重走长征路的我们,这并非什么不幸,因为与50年前相去不远的艰苦环境,可以使你不必太费心思就可以体验或是想象红军勇士们的艰辛。不像今天那些行走在旅游线路上的人们,面对遵义、红原、小金、延安这些圣地当下的繁荣,除了产生恍若隔世的感叹,很难唤起一种发自内心的遥远的感动。因为所到之地,早已“旧貌换新颜”,让人无处不生“换了人间”之感。而沿途的自然风光,更是美轮美奂得不可方物。如果排除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浴血拼杀,排除雪山草地、凄风苦雨的艰难跋涉,排除草根果腹、皮带充饥的绝处求生,你简直无法想象行进在这等如诗如画的长廊里,怎能延伸出被索尔兹伯里称为人类史上“前所未闻”的远征!但真实的历史是不能排除任何元素的,因为它们合在一起,才构成了一部完整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史诗。
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更幸运的是,世隔半个世纪之久,不少当年经历过这次远征的幸存者多还健在。无论是那些功名显赫的老将军,还是沿途滞留的老红军,甚至在金沙江和大渡河为红军壮士们摆渡冲滩的老艄公,都还能以他们清晰的记忆,向我们讲述当年那一幕幕人生中只须一回便没齿难忘且足以回顾半生的经历。
因为那是不可复制的悲壮与光荣。
从这些幸存者的口中,我了解了真实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与不少书本上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迥然不同。在雨雾如丝的湘江源头,我头一回听人讲起湘江战役,并且懂得了“湘江一战,损失过半”的确切含义。而那位在湘江战役中,为掩护中央机关突围重伤被俘的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在被团丁们用担架抬到县城去邀功请赏的路上,气吞山河地把自己的肠子一节节从被子弹打穿的肚子里拽出来,用牙齿咬断,壮烈牺牲的故事,更让我在此后的长征路上,想起来就血脉偾张,心跳加速。
现在,这不可复制的悲壮与光荣,已随着那些幸存者们的一一谢幕而渐渐远去。时光之水已把大多数长征的亲历者连同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一起卷回到了历史的暗河深处。
我知道,这一切其实早在80年前就已经注定了。80年前那场中国共产党人的战略大转移,改变了他们自己,也改变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尽管当时的他们在恋恋不舍地离开自己的红都瑞金时,并没有哪个人确切地知道他们将开始一次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史诗式远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人人都怀揣着一个伟大梦想:改造中国。二万五千里长征,这个史诗式的命名是后来的事情。但史诗,这部浸润着艰苦、血腥、悲壮、惨烈、英勇、坚忍的英雄史诗,已然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座人的意志和体能所创造的最不可思议的巅峰,由30万人开始,由不到3万人完成。
这是不可复制的悲壮与光荣。
在追寻和记录这份悲壮与光荣时,我不曾想过日后将有一小片荣耀,会因此投射到我身上。当我用我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描述湘江战役的中篇小说《灵旗》为那些死难的红军战士招魂时,先辈们的荣光在日落之前,照亮了我的前额:这篇小说在中国文学最繁荣的时期,获得了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我知道,这也是被那次远征所注定的事情,因为没有长征,没有不到一半的红军在湘江之战中成功突围,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不会有投身抗战的我的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也就不会有我,不会有我对长征的追踪,当然也就不会有《灵旗》。或许,这就是历史的宿命。
(二)
在那一次重走长征路20年后,我又一次来到了这条英雄踩出的路上。
当我忍着缺氧带来的头痛,眯起眼睛与梦笔山、夹金山这些庄严的雪山对视时,我想我开始明白“造化弄人”四个字的深层含义。那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掌控着一切,它既冷酷又公正。它把那么多的苦难和艰辛,一股脑地压在一群头顶红五星的人身上,而让另一些聚集在青天白日旗下的人,安卧于烟榻和青楼之上,推杯换盏,吞烟吐雾,到头来,这些人怎么可能是那些从未被命运压垮的“泥腿子”们的对手?天下,怎么可能不落入那些指甲缝里有泥垢,胳肢窝下有虱子的人手中?这就是共和国的命运。这命运早在湘江两岸的血雨腥风、雪山草地的死亡行进中,就已经不可避免地注定了。可惜当年蒋介石完全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这次由他围追堵截造成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又跟他的老对手毛泽东整整斗了十多年,方知道大势尽去!而毛泽东,则早在从湘江边突围而出攀爬上老山界时,就已经看到了命运之神在对他微笑。这种自信,为他,也为追随他的队伍,带来了永远的光荣,尽管这光荣中充满悲壮的沉痛。
此后整整80年,毛泽东和他的追随者以及后来的人们,一直在刷新、改写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历史。道路曲折,前途光明,这充满乐观情怀也充满谶言意味的八个字,一语道尽了这个苦难又伟大的民族、国家和政党的征途艰辛!胜利与挫败相随,成功与错误共生。但挫败与错误,从未能阻止这个党、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意志坚定地走向“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胜利与成功。
(三)
这依旧是长征,依旧是不可复制的悲壮与光荣。
在毛泽东和一代开国将领登上天安门城楼之后30年,这个国家又开始了一次新的长征:迄今为止尚未结束的经济远征。与二万五千里长征为世人瞩目一样,这次远征同样为世人瞩目,并把前者的光荣与悲壮,延展到了史无前例的巅峰。我们以连续20多年的高速增长,世界上仅有的两个GDP超过10万亿美元、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的骄人身姿,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而这,正是毛泽东等一代共产党人离开瑞金时怀揣的梦想。这就是长征的意义和价值。当我们为今天的中国欢呼、自豪时,我们应该如何庆幸和感谢,1934年秋天那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在于都河畔开始的光荣又悲壮的远征?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却是曲折的。当我们欢呼今日中国的伟大成功时,我们应该扪心自问,还有多少人会情不自禁地不时想起80年前那场远征?特别是,部分人在经济腾飞带来的山一样的财富、水一样的钱潮面前,膝盖酸软,仆伏在地,哪还有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的双腿,哪还记得当年打土豪、分田地时的初心。这些疯狂敛财、贪腐暴富的人,为了一己之私利,不惜把我们这个不仅以军事同样以清廉击败对手的伟大政党,推向挑战丛生的危险境地……
所幸我们有长征。所幸长征一代人的血,依然在当代中国共产党人的血管中经久不息地流淌着。所幸长征一代人改造中国、复兴民族的伟大理想,依然在当代共产党人的精神世界里牢牢坚守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对军队来说,中国梦也是强军梦”“中国梦归根到底是人民的梦”“我们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当这些句句铿锵的表述一次次在我们耳边回响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又将开始第三次长征。这将是一次与物质的胜利同时展开的、精神的远征。
如果我们能像当年红军攻克娄山关、腊子口那样,攻克贪污腐败的重重关隘;
如果我们能像当年红军闯过金沙江、大渡河那样,闯过实现共同富裕途中遭遇的急流险滩;
……
那么,我们就将赢得这次远征。
这是信念,也是信心。
(四)
写到这里,我的脑际闪回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那一天,当我们的车队驶出最后一座雄踞于高山之巅的羌寨,在红布飘飘的羌人的招手中结束“后来人的长征”时,一只鹰,不动声色地盘旋进我的视野。它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高傲、自尊、沉着、威严,许久许久,才慢慢移出我的视线。
让我不禁想起友人念给我听的诗句:
“光荣随鹰背飞翔……”
而这时,高速公路正在我的眼前疾速展开,成都遥遥在望。
我想,当一代人的光荣已成为历史刻骨铭心的记忆时,属于另一代人的光荣就应该在世人的热切期待中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这必将也是一段不可复制的悲壮与光荣,而那曾经被许多人将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誓言,那曾经让数十万人在艰苦卓绝中至死不渝的追求,将在新一代人的手中不断延伸,一直指向那个灯塔般照耀我们前行的地方。
(《解放军报》2016年8月10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