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挨批评与困厄前的征兆
1965年4月份,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申伯纯找溥仪谈话,转达了周恩来总理对他的批评。溥仪被特赦到全国政协工作之后,总的来说,继续改造得不错,但也流露出一些自满情绪。譬如,吹自己写了《我的前半生》,在会见外宾等场合,未保持好谦虚谨慎的分寸,等等。周恩来总理说:“又为他出书,又常见外宾,不要飘飘然,飘飘然就要退步了。”“在抚顺,进步。到政协,退步就不行!”周总理还给申伯纯下了“命令”:“把溥仪交你,不能坏!”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日理万机,一直代表着毛主席,十分关心对包括溥仪在内的获释战犯的思想教育问题,严峻中饱含殷切的期望。
溥仪在自己的日记中检讨了自满情绪(本文引用的某些史料,出自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爱新觉罗·溥仪日记》)。与《我的前半生》相关联的是申伯纯的一句对周总理的批评进行理解的话:“我揣度,出书事实上有别人帮助。”这个玄机,伴随着与改革开放三十余年同时的这本书的版权纠纷的发展,逐渐被公开且详细化了。周恩来是智者,早在《我的前半生》问世一年之后,就把“又为他出书”的玄机道破了。这就使我想起了黑格尔所言,同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其含义大不一样。溥仪的“飘飘然”被有效地抑制,但周总理和溥仪离开尘寰之后,谁能抑制溥仪的夫人和某些族人的“飘飘然”呢?
周总理针对《我的前半生》的言论,是批评溥仪的一个角度。在20世纪60年代,还有针对这本书批评溥仪的其他角度。
《我的前半生》于1964年3月正式面世后,有一些读者致函群众出版社,批评这本书宣扬皇帝的显贵,是“阶级斗争的激烈表现”。较为典型的是伪满时期溥仪的直接受害者、长春市政工程处职工孙博盛的批评。这位当年溥仪的“童仆”,表示对这本书的出版“抱着愤恨的心情”,并提出由群众出版社做出检讨,否则要向中央写信告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群众出版社妥善保管着这些信件,没有告诉溥仪,以免给他平添紧张和不安。时间又过了两年,孙博盛终于直接和溥仪“过招”了。
逆境中溥仪欲说还休
“文化大革命”初期,溥仪的肾病加重,口不离药,经常住院。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关心国家大事,对动乱岁月的一些反常情况想理解又不能理解,甚至产生恐惧心理。他的历史经历又决定了他的恐惧以负罪心理为依托,久久不能释怀。1966年9月15日,孙博盛以长春市政工程处文化革命战斗队队员的身份,致信溥仪,批评《我的前半生》的错误。溥仪于第二天复信,表示“书中内容确有不少美化旧事物,是不少有毒的,起坏作用的,应当打倒的”。还表示,作为危害中国人民的罪人,“不应当领稿费”。以此为开端,一直到翌年2月6日,孙博盛向溥仪致信8封,严辞斥责《我的前半生》,溥仪以及李淑贤给孙博盛回信9封,表示低头认罪。真是难为溥仪了。实事求是地讲,孙博盛讨伐群众出版社,是找对了单位;而兴师于溥仪,则认错了人。
在《我的前半生》成书的几年中,溥仪干的事情很多。到香山植物园劳动,参加全国政协组织的政治学习、讨论,不断地接待各国来访的外宾以及参加其他外事活动,等等。此外,还有一些随机进行的重要活动。譬如,溥仪曾说,在1963年7月23日“下午3时,公安部于处长、李文达、聂陈宗同志,偕蒋匪帮九股特务中进窜大陆的、投降并立了功的、受过政府奖励的五人来访问,让我介绍自己学习、改造经过”。当时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下设北洋组,具体负责审理清末和北洋政府时期的文史资料来稿。这个组是编辑、研究中国近现代史资料的重要机构,溥仪在这个组从事看稿、梳理卡片、分类编目、撰写内容提要等日常工作。撰写《我的前半生》不仅仅要靠个人记忆,更需要大量的调查、采访活动,即广泛收集人证和书证。溥仪是没有条件这样做的。他到群众出版社来,因为“目标”太大,曾引起许多干部的关注,就更谈不上去国家档案馆坐冷板凳找寻相关历史资料了;回长春伪宫,如果不是组织行为不合时宜;造访抚顺战犯管理所,他可是从那里出来的(许多国民党战犯和日本战犯也是改革开放以后,抚顺所成为国民教育基地,才有幸故地重游);至于一些老太监、亲朋故旧、前夫人李玉琴,等等,以溥仪的身份不好意思为写书的事去找。难怪《我的前半生》当年的责任编辑王兰升跟我说:“他(指溥仪)怎么写《我的前半生》。”《我的前半生》是由公安部以及群众出版社委派李文达脱产四年执笔写成。溥仪并不脱产,在李文达从事撰写工作的过程中,始终追踪之,参与研究,随时校订,并进行了一些口述。由于溥仪记忆能力不是特别强,使李文达不得不从其他途径掌握溥仪的经历,经溥仪同意后写入书中。
虽然,更熟悉《我的前半生》的并不是溥仪,但他还是向孙博盛承担了责任。溥仪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在1966年9月15日当天,他迅速给李文达打电话求救,据《爱新觉罗·溥仪日记》载,群众出版社一姓张的人员,代李文达回话,说他工作忙。实际情况是,社方干部张宗德把溥仪的求救推掉了,因为,造反组织掌了权,社已不社,李文达作为“走资派”早就被打倒而失去自由了。十分清楚当时的政治形势的溥仪,又于10月21日与王兰升电话联系,告诉孙博盛给他写批判信一事。这应该是试探性的行为,还是想找李文达,也知道了王兰升没有出事。10月24日,溥仪给孙博盛复信,表示《我的前半生》以后不应当出版,“但是,这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因此我已向群众出版社同志提出了我的意见”……信中还极准确地揭示了《我的前半生》的主旨:“宣扬党和毛主席改造政策的伟大。”似乎试图扭转孙博盛的思路。
然而,孙博盛的来信催逼得越来越紧,对《我的前半生》的上纲上线越来越高,痛苦而又无奈的溥仪,于12月2日再次给王兰升打电话向群众出版社求救。他说:“我不是依靠李文达个人,而是依靠组织……自限于水平,再检查,检查不出什么来……”他还表示,“政协领导对于书的来源不接头”。溥仪就差说这本书不是他执笔写的了。王兰升不能跟溥仪说实话,只好讲李文达出差了,而别人不知道书的内容。44年后,王兰升告诉我,当时这样讲,是请示过造反组织的。是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公安部都被砸烂了,哪还有什么正经“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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