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季老倾诉,作为国家宗教事务局的局长,白天总有忙不完的“宗教事务”,需要马不停蹄地“走、干、讲”;但“宗教无小事”,哪一件重要的“事务”不需要理论思维、不需要政治考量、不渗透文化内涵?于是,晚上还得挤时间“读、写、想”。“白天走干讲,晚上读写想”,夜以继日的所思所虑、所言所行,无非就是两件事:宗教问题“怎么看”,“怎么办”?但是“走干讲”难免走得有弯路,干得有错事,讲得有废话;“读写想”也难免读而不通其理,写而不得其要,想而不得其解。热心于“怎么看”,却经常因“看”不清“吃糊涂亏”;努力于“怎么办”,有时倒不经意间“办”好了,“占糊涂便宜”。这位一生都在做学问的国学泰斗点头一笑,挥笔写下八字赠我:“良好开端,任重道远——赠叶小文同志,时年九十有五”。
在这位“时年九十有五”的智慧老人面前,我那点“白天走干讲,晚上读写想”的坚持和苦衷,不过是“良好开端”啊。季老分明是在鼓励我,任重道远,必须坚持不懈。只要孜孜以求于“怎么看”,锲而不舍于“怎么办”,津津乐道于“走干讲”,念兹在兹于“读写想”;只要心无旁骛,意无杂念,就能以勤补拙,日有所进。毕竟天道酬勤、业精于勤,这是通理、是常数、是规律。
神交化外,我推崇季老所推崇的
相识之后,我与季老之间便多一份关注。我随时关注着季老又出了什么书说了什么话,季老则不着痕迹地关注着我做些什么想些什么。这一时期,我们见面不多,神交甚深。
我曾有鲁莽之想:国际道德经论坛如季老能与会,那就太完美了。但虑及季老身体,未敢造次,于是提出给季老录像,在论坛上播放。季老欣然应允。
论坛召开时,季老的录像在会上“热播”,反响甚好。季老说:“中国文化的精髓是什么?据我的看法,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和谐’。自古以来,中国就主张‘和谐’,‘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时至今天,我们又提出和谐这一伟大的概念,这是我们中华民族送给世界的一个伟大的礼物,希望全世界能够接受我们这个‘和谐’的概念,那么,我们这个地球村就可以安静许多。”
道家和道教的精神是什么呢?季老说:“我很喜欢陶渊明的四句诗,实际上这也是我人生的座右铭,即:‘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我觉得这首诗中就充分展现了道家和道教的精神,这就是顺其自然的思想。依我的看法,陶渊明骨子里更像是道家的。我觉得‘顺其自然’最有道理,不能去征服自然,自然不能征服,只能天人合一。要跟自然讲交情、讲平等,讲互相尊重,不要讲征服,谁征服谁,都是不对的。”
我经常回味季老的这番话。前不久,给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专栏写了篇《全球变暖,我们咋办》:“有道是‘天变不足畏’,可今日之‘天变’——全球气候变化,已在广泛深刻地影响和危害人类的根本利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无善举,后患无穷。”
记得我在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曾有过一番关于“双重紧张导致双重焦虑,如何用双和模式化解”的谈话。我认为,当今社会,“双重紧张”表现在快速发展引起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以及人与人关系的紧张。“双重紧张”必将导致社会失范的焦虑和文明冲突的焦虑。化解“双重紧张”和“双重焦虑”,需要“双和模式”——对内致力构建“和谐社会”,对外呼吁共建“和谐世界”。内和而必求外顺,内和而必致外和,“和为贵”就不仅是中国,也应成为世界的追求。这一“双和模式”由中国提出,乃是基于中国经济崛起的同时,正在萌动中的中国文化崛起的端倪初露;基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逻辑。中国应该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
季老看到了这篇稿子,颇为赞同。我们再次见面时,他谈到这点,并提升为“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人内心和谐”这“三大和谐”。2006年8月6日,在温家宝总理为他祝贺95岁生日时,季老谈起了他这“三大和谐”理念。温总理倾听并赞赏。人们发现,当年召开的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明确提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并鲜明地提出要“发挥宗教在促进社会和谐方面的积极作用”。
吸纳季老滋养,我对“文化的回归与超越”这一命题做了一系列的探索。我认为,传统是民族的本,每一个辉煌的文明,都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作支撑,都离不开先人的智慧与哲理的学习传承。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离不开对优秀文化传统的继承发展。现代化呼唤时代精神,民族复兴呼唤民族精神。时代精神要在全民族中张扬,民族精神就要从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中重铸。我们继承历史,面向未来,立足中国,面向世界;不会食古不化、抱残守缺。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是为着创新和超越。对我的一管浅见,季老予以肯定。
2009年5月8日,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专栏发表《迎接新时代的文艺复兴》一文,进一步探究这一课题,文中加入我与季老沟通后形成的一些理念:如果说文艺复兴使“人”从神的束缚中被解放出来,解放了的“人”又过度膨胀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是,“人”对自然过度开发,环境污染破坏;“人”对社会为所欲为,单边主义和恐怖主义的争斗越演越烈;“人”对“人”损人利己、尔虞我诈,次贷危机引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造成全球范围的经济衰退和恐慌;那么,时代就呼唤着一场新的文艺复兴,必须把过度膨胀的人还原为一个“和谐”的人,必须建设一个人与自然和谐、人与社会和谐、人与人和谐的新的“和谐世界”。
文章发表后,我想约一个季老合适我也合适的时间去看他,再次与他从容交谈。
也许是现代人脚步太匆忙,也许是现代社会节奏太匆迫,坐下来,静下来,执手相谈,竟成奢望!
季老走了,他要我“坚持不懈”的叮嘱,竟成绝响!
可怜流年夺季老,我失知己,国失大师!神伤之际,我泪潸然。
对于季老一生的评价,2006年感动中国的颁奖词或许能囊括一二:智者乐,仁者寿,长者随心所欲。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学问铸成大地的风景,他把心汇入传统,把心留在东方——季羡林,最难时也不丢掉良知。
重思这段话,默默吟诵颂季老的《泰山颂》,心底最深处有种力量缓缓升起:
巍巍岱宗,众山之巅。雄踞神州,上接九天。吞吐日月,呼吸云烟。阴阳变幻,气象万千。兴云化雨,泽被禹甸。齐青未了,养育黎元。鲁青未了,春满人间。星换斗移,河清海晏。人和政通,上下相安。风起水涌,处处新颜。暮春三月,杂花满山。十月深秋,层林红染。伊甸桃源,谁堪比肩。登高望岳,壮思绵绵。国之魂魄,民之肝胆。屹立东方,亿万斯年!
国之魂魄,民之肝胆。屹立东方,亿万斯年——在我心目中,这就是季老的真实写照。我愿意相信,在迎接新中国60华诞之际,这位东方老人将在泰山之巅,面对朝阳,朗声吟诵:齐青未了,养育黎元。鲁青未了,春满人间……
今天,季老走了,他此生,四季经历98次荣枯,他的心,燃烧了98年。
季老,有你在,灯亮着。你走了,心灯依旧。
(写于7月11日季老走了的当天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