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终于打开。那是一个个创纪录的闪光足迹。
1958年,中国第一型喷气式发动机--喷发-1A发动机试制成功,它把歼教一1飞机送上蓝天,飞到了北京。叶剑英元帅、空军司令员刘亚楼专程赶赴沈阳出席庆祝大会。中央电影制片厂拍制了电影《早送银燕上青天》。
1959年,红旗2号喷气式发动机试制成功。
1969年,中国第一型涡轮喷气发动机--涡喷7甲发动机试制成功。
1971年,中国第一型涡轮风扇发动机--涡扇5发动机试制成功。
1978年,中国第一型大推力涡轮风扇发动机--涡扇6发动机试制成功。
在一个又一个成功后,该是何等喜悦!然而,吴大观一代先驱者们在成功后体验更多的是悲壮。
由于种种原因,所有这些发动机在当时都没有实现定型装备部队,最终下马。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涡扇6发动机,生逢10年“文革”动乱,历经4次上马,3次下马,5次转移研制地址,最终因周期过长,失去了装备部队的最佳时期。那一天,当吴大观一手培养起来的总设计师李志广在台上宣读涡扇6发动机停止试制的决定时,台上台下哭成一片。
一台发动机带走的是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的心血,一代人的奋斗。无论什么原因的下马,都像宇宙黑洞一样不知吞噬了多少曾经灿烂的光线。
悲壮深深烙在吴大观的心里。然而,他的伟大正是在这远离鲜花、掌声、聚光灯的悲壮中寂寞而坚韧地前行。
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不研制出自己的发动机,死不瞑目!”
他曾为攻克下“气冷空心叶片”这项发动机的尖端技术与一位同行打赌:“谁研制不出来,谁的脑袋就挂在研究所门口!”
他一遍又一遍大声疾呼:“发动机要重视预研,要像吃苹果一样嘴里吃一个,手里拿一个,眼里看一个。”
他在西安航空发动机厂主持英国斯贝发动机专利仿制工作期间,着眼吃透技术,为我所用,从全国有关研究院所的重要岗位选派力量赴英参加试车,从而带动了我国高空试验台、震荡燃烧等一系列尖端技术的发展。他还采集回来上百吨英国培训技术资料,全部翻译成中文,出版了11本文献,对全行业发动机的研制技术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1985年12月,他与另外8名专家给中央写信,力陈独立自主解决飞机“心脏病”的重要,建议以国外先进技术为基础自行研制大推力发动机,从而催生了中国“太行”发动机的诞生。今天,由“太行”发动机装备的战鹰已经冲上蓝天。
晚年,他在担任航空部科技委常委期间,用6年时间主持编制了中国第一部航空发动机研制国军标,使发动机研制从此有章可循。
吴大观的目光永远在前方。
或许,在时下某种价值观的视角里,吴大观有些悲剧。他从未在自己的手上拿到过奖项,一辈子的最高职务仅是副局级,甚至连世人仰慕的院士都不是。
但是,他的伟大与贡献全与此无关。
他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的人,他是后来者的天梯,他是院士的老师。正是因为有了他和他那一代先驱们的艰难探索,中国航空发动机事业才能在穿越黑暗、迷雾、险滩之后,站到世界的平台。
今天,当中国航空事业的年轻一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赶超世界先进水平时,吴大观收获的是一个世纪的中国人的骄傲。
在一代知识分子上下求索的漫漫征途中,他永远怀揣着一颗 “航空报国”的赤子之心
翅膀,多么神奇的翅膀!蝴蝶、蜜蜂、蜻蜓……有双层的,有单层的……
1940年,正在西南联大机械系3年级读书的23岁的吴大观迷上了各种昆虫的翅膀,他用一个漂亮的日记本把收集到的翅膀夹在里面,编上1号,2号……
他没有想到,与这个爱好几乎同时降临的是一群贴着膏药旗的轰炸机。那些也有着一双翅膀的魔鬼,在昆明上空发出刺耳的嚎叫,投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弹,顷刻间,美丽的土地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一个强烈的愿望--“航空救国”--就这样在年轻人心中爆发了。他要转系,要学航空,他抱着贴满昆虫翅膀的日记本找到航空系主任,先生的眼睛亮了。
1942年,吴大观从西南联大航空系毕业,带着新婚的妻子去了贵州大山里一个叫大定的地方,这里有国民党出资建立的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航空发动机修理厂,这个条件艰苦、只有一百多人的小工厂,却有8位从英国、美国回来的留学生,“航空报国”之信念,是一代中国人的梦。
吴大观被授予国民党少尉军衔。两年后,他舍妻别子受派前往美国接受培训,先后在莱康明航空发动机厂、普·惠航空发动机公司等处学习。这期间,他不仅进一步掌握了活塞式发动机的技术,还第一次了解了喷气式发动机。
3年后,吴大观踌躇满志,回到祖国。
然而,迎接他的是已经分崩离析的国民党政府在航空界所呈现的惊人腐败,工厂无力为继,当年的航空志士们已各奔东西。窘困中,他刚见面不多日子的女儿感染白喉,等他四处奔走借钱买来药,只有4岁的小生命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个晚上,他望着从美国带回的一箱子发动机资料和给女儿买的小花衣裳,恸哭。
女儿没了,“航空救国”梦破了。
吴大观进入北京大学工学院做了一名讲师。
一颗渴望为祖国的强盛插上翅膀的心是不会沉沦的。面对现实的黑暗,吴大观成为学校罢课、罢教、反内战、反饥饿活动的先锋,并担任了教师联合会主席。他最终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
“吴先生,想不想去解放区啊?”一位助教问他。
“解放区!呵,太好了!我早就想去了!”他又惊又喜。
年轻的助教笑了。他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
那个暑期,吴大观扮作一个照相馆的小老板,由原名“吴蔚生”改为吴大观,带着妻子华国和出生不满一岁的女儿,在地下党的安排下,一路辗转来到了当时华北人民政府所在地石家庄。
多明亮的天!多红的太阳!还有那位年轻而精神的聂荣臻司令员,他像个老朋友一样同他握手,邀请他们全家吃羊肉火锅。
“吴先生原来是做什么的啊?” 聂荣臻问。
“我是搞航空发动机的,在贵州,后来到美国……国民党没有希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投奔共产党、解放区,希望将来造飞机,造发动机!”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
聂荣臻高兴地大声说:“吴先生,很好啊!没问题,你将来大有作为!”
吴大观像个孩子一般笑了。“我现在到了我向往的世界,祖国航空工业、祖国繁荣昌盛全靠共产党领导。我要为她献身!”
1951年,新中国航空工业局正式成立,吴大观和飞机设计师徐舜寿分别担任了发动机处和飞机处处长。朝鲜战争爆发,新中国的航空事业从沈阳接收的一处老兵工厂起步,进行飞机修理和零部件生产。每天坐在位于北京德胜门一带的那栋局机关的小楼里,吴大观和徐舜寿想得最多的是,中国应该自己设计飞机,设计发动机。
“不做大官,要做大事。”这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深深信奉的格言。吴大观和徐舜寿一起向局里打报告,请求离开北京机关,到沈阳去,到一线去。
火车飞跑着,载着一颗颗比火车更急切的心。沈阳到了,那片出没着野兔子的荒草地到了。
在6岁的女儿嘟嘟眼里,那是多么美的荒草地啊!上面开着各种小花,有蝴蝶飞舞,她还看到了一只小鸟,翅膀扑动着停在半空中,尖尖的小嘴朝向花蕊。“爸爸,这是什么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这是蜂鸟,它能够悬停。”“什么叫‘悬停’?”“你好好学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遭遇风暴的年代。嘟嘟长大了,爸爸却进了“牛棚”。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
吴大观以“走资派”和“特务”的双重罪名被关押批斗。他因长年劳累导致视网膜脱落的左眼,被说成里面有搞特务活动的照相机,3天3夜被强烈的灯光照射着交代问题,并强行停止治疗,最终彻底失明。他早年的胃病也犯了,开始吐血。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失去了搞发动机的权利,每天的任务是清扫厕所。身穿黄棉大衣和一双军用胶鞋的吴大观,在那段日子里,突然变得苍老。
迷茫,无边无际的迷茫……
还记得那些笑容吗?20年前聂荣臻司令员的笑容,一个个八路军同志的笑容,真诚,清澈,见到心底。有这样笑容的共产党人,怎么会做坏事?!
蓦然间,他的心晴朗了。
他通过看守他的一位善良的老工人把技术书偷偷带进“牛棚”,白天刷厕所,晚上看书,画图没有纸,就用手纸和旧报纸,画好了,夹在床上的草垫里。
他唯一牵挂的是妻子华国。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因为拒绝与他划清界线,遭无情殴打,椅子腿打断三根,昏过去,再用冷水泼醒……疼痛渗入心底。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到冬季的每一天,吴大观总会亲手给妻子削一只梨,曾经的苦难让她落下不能痊愈的咳嗽;每一年的365天,每一天的中午晚上两顿饭后,吴大观总会起身打一盆热水,拧一块热毛巾给妻子擦手擦脸。无言的爱,是彼此的珍惜,更是相互的搀扶。
“文革”终于过去了。他们笑了。因为,他们一直坚信,那些做坏事的人不代表共产党。
吴大观重新回到了发动机的世界。还有什么比祖国的航空发动机事业更令吴大观虽九死而不悔?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话:“翻阅一些杂志看到,国外在我们搞‘文化大革命’的十年,电子技术、工业化发展非常快,就是这十年中,我们与国外先进科学技术拉开了更大的距离。这是非常痛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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