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方面，毛泽东的观点与苏联计划经济理论区别不大，他们都主张保留、发展和限制商品生产及交换，待条件成熟时再取消商品。

　　但是在商品生产所必需的产权分配和经营自由问题上，毛泽东又与斯大林明显不同。毛泽东强调人民公社、企事业单位对于国家拥有相对自主权。他把人民公社看作“工农商学兵相结合的组织”，可以实行以粮为纲多种经营及工农业并举。他主张人民公社“既要大大发展直接满足本公社需要的自给性生产，又要尽可能广泛地发展为国家、为其他公社所需要的商品生产。”41 他在1966年的“五七指示”中要求党政机关和工农商学军各单位在主业之外都应从事其他经济文化事业，包括“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42

　　相对自主权有助于经营者的市场决策，但是价格控制又把市场化的路子封死了。商品生产只能在各自给共同体之间以互通有无的形式获得发展。自给性生产在限制社会分工和集约化计划体制发展的同时，也缩小了商品生产的范围。

　　五、经济原则

　　毛泽东把群众运动当作实现经济高速增长和社会发展的强大引擎，把个体私营经济、“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等视为资本主义道路而加以反对。同时他又反对专家治国，反对计划官僚体制，反对束缚地方、企业和群众积极性的平衡论。他甚至对8级工资制、薪金制也耿耿于怀，把它们称作资产阶级法权。为了反对这种法权，他本人只拿行政二级工资，并且多次调低了高级干部的工资。他把苏联的利润挂帅、物质刺激称作修正主义。这种双重性使他的经济思想包括如下一些原则。

　　一、 在发展模式上，群众运动第一，计划原则第二，市场因素第三。动力摆在了前面，计划和价值法则的协调作用放到了次要地位。

　　二、 全盘公有和一大二公，取消或限制个私经济；既反对瓦解公有制的个人主义，也反对公有制内部的官僚主义。

　　三、 分配上的平均主义。供给制最理想，即便搞工薪制，也应尽量缩小其级差。

　　四、 限制社会分工，各行各业各部门各单位一业为主，兼营多业，自给生产与商品生产并举。

　　五、 计划层级化，强调块块管理，预算内和预算外相结合。

　　六、 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知识分子与体力劳动者相结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七、 两条腿走路，中央地方并举，大中小结合，土洋群结合。

　　八、 以政治思想工作调动广大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抓革命促生产，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

　　九、 中央政府的职能是抓大事，抓主要矛盾，定指标，发号召，并组织群众运动来实现指标，而不是由专家制定包罗万象的尽可能完美的计划。毛泽东相信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创造性是无限的，只要把它发掘出来，就可以突破计划束缚，创造一切人间奇迹。

　　这些原则在毛泽东经济思想中具有普遍性。但是，由于工作重心的变动，这些原则也会在不同时期引起不同的经济后果。二五计划是一种情况，群众运动主要以生产为内容，计划不起调节作用，经济发展大起大落。

　　另一个情况是文革。群众运动依然是主要原则，但其重心已转向阶级斗争尤其是上层建筑领域的革命，计划原则只在剩下的生产空间中发挥有限的作用。首先，文革经济相对平稳，没有出现二五计划时期那种大起大落。其次，虽然生产秩序受到破坏和干扰，整个经济一般来说还是发展的。这主要得益于“社会主义制度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43第三，经济增长以牺牲消费为代价，人民没有得到实惠，陷入普遍贫困。第四，约束消费的基本制度是票证。票证制度与其说体现了计划经济的特征，不如更恰当地说再现了供给制的特征。而供给制的背后则是反对享乐主义的价值取向。最后，经济发展动力来自革命精神。随着人民对文革价值观的怀疑和动摇，这种动力在文革后期实际上已经耗尽了。整个来看，文革时期实际上恢复了 “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战时模式。

　　六、总的评价

　　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是学术界区分现代经济发展理论的两个基本概念。完整的计划经济理论是苏联人创立的，其代表作是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和多次修订的苏联官方《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下册。人们习惯把毛泽东经济思想划入计划经济理论范畴。从这个角度分析毛泽东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毛泽东的许多失误都是在反对现在已被我们否定的计划经济的情况下发生的。这些失误对中国是福是祸？或者像老子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不是一个容易分清的问题。

　　另外，说到现代化道路或经济发展道路，是否只有计划和市场两种，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这两条道路是苏联和西方国家分别经历过的。市场道路本来是一种 “自然历史过程”。战后，西方国家普遍建立了宏观调控机制，使市场经济趋于完善，从不自觉走上了相对自觉。计划道路是苏联决策者根据“理论图纸”设计出来的。毛泽东没有选择市场道路，开始也是想走计划道路，照搬一点苏联，加上一些自己的东西，即所谓“原则相同，方法不同”。后来发现两者不好结合，主要是苏联的东西否定了中国革命的某些重要传统，结果走上了连原则也有所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苏联计划理论是一个完整的逻辑体系。毛泽东的批判和探索不是完善和强化这一体系，使之适合于中国国情。他所针对的不是计划经济的某些局部问题，而是计划的权威性这一原则问题，不是不完善的计划，而是成功的计划。他对计划体制缺乏动力、非人性和非预见性的怀疑是深刻的，这已为历史所证明。因此，毛泽东的批判和探索对于计划理论和体制具有解构的性质。

　　鉴于这种情况，本文认为，不应把毛泽东的经济思想归入某种已获得的范畴, 而应当指明它不同于其他理论体系的原则分歧。毛泽东的经济思想实际上比较独立，其根本原则是最大限度地动员群众推进现代化事业。我姑且把围绕这一原则形成的经济发展思想称作为动员型的发展模式，以示区别于计划或市场的发展道路。

　　当然，毛泽东的经济思想中不仅有计划成份也有市场成份，正如计划经济不能完全消灭市场、市场经济也不能完全不要计划一样。但是，毛泽东经济思想的突出特点在于它的动员性。这种动员性使它的计划因素和市场因素皆有而皆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