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左）和巴金之间有着历久弥新的友情

　　2010年是曹禺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巴金先生逝世五周年，他们生前长达六十多年的交往，见证着现代文学的变迁。《收获》（2010.6）选发了两位老人自建国前夕至曹禺病逝的部分通信，以资纪念。

　　这批通信共八十六封，包括两封电报。其中八封曾收入相关书籍，其余均为首次公开发表。字里行间，流淌着赤子情怀，拨动着两颗火热而诚挚的心。忧国忧民的急切、衰老与病痛的磨难、相互间的鼓励扶持、历久弥新的友情让生命之花无比灿烂。本版摘录两篇通信刊载。

　　1979年12月22日

芾甘：

　　我即将赴英，行前，必须向你，我多年的兄长，告诉你一件事，不然是过不得的。

　　我已和李玉茹结婚了。我早该告诉你，并且和你事先商量。

　　我多次想对你说明白，我不好意思说。因为自从方瑞去世后，我也想再不结婚。后来，发现自己几次突然晚上犯病，叫不了人，几乎死去。感到需要，但仍不觉得什么！还是可以挨过去。“死”就死了。孩子们曾劝我结婚。我也觉得很难寻伴侣，我怕高级知识分子，也怕那些家庭妇女。实在不易找。很有几个人为我介绍，我看了，都不行。去年，忽然看见玉茹，我才想起这个念头，因为我认识她在三十多年前，那时她便对我谈过，她的出身与境遇。她也认识方瑞，恭敬她，称她为“方先生”，方瑞也觉得她人好。

　　我说这些，不是要为自己解释。对别人，我是不在乎的。只是对你，我必需讲一讲。我应该，使你明白我与玉茹相守的道理。我69，她56，前些天，才登了记。对外说，我们前半年已登了记，免得搞“吃糖”，乱哄哄，使人害臊的这一套。

　　其实，你早已看出。但不对你讲明白，我的心不允许我。这个人是好的，对我是十分体贴的，是心地良善的，是受苦人出身，经过旧社会的侮辱，知道人生很不容易过下去的。她老了，原不肯再嫁。我也老了，也不想再惹麻烦。在文化大革命中，她吃过大苦头，心已死了，我们原只想再做做朋友就算了。

　　但是不行，社会不允许，人言可畏，必有个法定的手续，才能相守。我们，我与玉茹，准备明年下半年在北京成个家，孩子们（她和我的）都同意，她们对这对老伴，都认为应该在一处互相照顾。当然，我们二人都做了一定的工作，现在两家孩子都喜欢我们。

　　你永远不能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多深，多恭敬你。我与玉茹，结婚后，我还是想写东西，不负许多朋友的盼望。尤其是你，我的兄长，十分偏爱我，多年偏爱我的兄长。

　　我要写，一定写，但是写得好坏，便很不敢说。我感觉肚子空了，有时，确实有点“丧气”。觉得自己不行了。但我仍然想写，只要上天允许我多活几年。我这一生犯了多少错误，犯了多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与过失。埋在肚子里，也很难过，但我却敢同玉茹讲，多少讲一点。自然，这不是政治上的大错误，和对朋友不起的事情。因为自省一遍，我没有。芾甘，我有错，你总是对我指点，对我劝告。我是感激你不尽的。

　　明年上半年赴英、法、美，看看。尽量看点东西。我心里总觉得这是去打发日子，因为已经答应人家，不得不去。

　　但明年下半年，我一定开始想东西，写东西，并且尽可能关门，不再应酬了。

　　这种社交来往，只有坚强的人能避开。这种无休止的“叩门”，而这种“叩门”声，我现在觉得不是什么洋人、陌生者，而是“死神”的低声呼唤。因此，我这次下决心不开门了。

　　有人说玉茹嫁我，是她做了大傻事，因为我比她大十三岁。我早死的可能性较大，我还有较重的心脏病。她是很健壮的。我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很爱她，她很爱我，我们真说得上来。也就不管这许多了。

　　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这也叫作“命该如此”！

　　芾甘，我敬爱的兄长，我说了许多，仅为了玉茹和我的事，请你原谅我，我实在闷不住了才这样写，向你啰嗦。请原谅我吧！无论你认为我做得对，或者不对！

　　问小林小祝，和妹妹们好。

　　请你务必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太累！！

　　　　　　　　　　　　　　　　　　　　　　　　　　　　　　　　　　　　　　　　　　　　　　　　　　　　　  家宝 79.12.22

　　1979年12月25日

家宝：

　　信收到。我返沪后身体一直不好，又在写些东西，因此没有给你写信。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希望不要太激动，年纪不小了，应当保持冷静。我的意见在北京时对你讲过，我认为你们两个都是有才华的艺术家（当然你的才更高，还不曾完全发挥出来），都有自己的艺术生命和前途，你们的婚姻是不是会给彼此带来家庭幸福，我有点怀疑。但你既然决定了，而且做了，你有这权利。我没有理由反对，我只应祝福你们。我希望你们好好安排生活，使所有关心你、关心你们的朋友、读者和观众都放心。

　　你、你们好好地生活吧，我相信你们这次的决定，也相信你们会好好地安排一切。只要你们过得好，过得幸福，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应当勇敢些，高高兴兴地向前看。既然自己考虑过了，决定了，还怕别人不了解干吗？还怕别人议论干吗？你有很高很高的才，但有一个毛病，怕这怕那，不敢放胆地写，顾虑太多。你应当记住，你心灵中有多少宝贝啊。不要说，你“感觉肚子空了”。连我也感觉到心里有扑不灭的火呢！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你不久便要出国，出去看看，扩大眼界看看新东西，也好。你高高兴兴地、信心百倍地完成这个任务吧。回来建设你们的新家庭，以后你会写出好作品来。

　　我祝你们幸福。我听你说现在两家孩子都喜欢你们，我也替你们高兴。

　　这两天天天开半天会，还在写文章，相当累（明年起要少开会），想说的话多，来不及一一写出，反正我的心意你全了解，不写了。祝好！

　　　　　　　　　　　　　　　　　　　　　　　　　　　　　　　　　　　　　　　　　　　　　　　　　　 芾甘 二十五日

　　我在政协大会上见到了玉茹。又及

 本文摘自《新民晚报》 2010年11月16日